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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積雪

笑傲江湖 by 金庸

2018-9-4 22:37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令狐沖漸覺身上寒冷,慢慢睜開眼來,只覺得火光耀眼,又即閉上,聽得盈盈歡聲叫道:“妳……妳醒轉來啦!”
  令狐沖再度睜眼,見盈盈壹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滿臉都是喜色。令狐沖便欲坐起,盈盈搖手道:“躺著再歇壹會兒。”令狐沖壹看周遭情景,見處身在壹個山洞之中,洞外生著壹堆大火,這才記得是給師父踢了壹腳,問道:“我師父、師娘呢?”
  盈盈扁扁嘴道:“妳還叫他做師父嗎?天下也沒這般不要臉的師父。妳壹味相讓,他卻不知好歹,終於弄得下不了臺,還這麽狠心踢妳壹腿。震斷了他腿骨,才是活該。”
  令狐沖驚道:“我師父斷了腿骨?”盈盈微笑道:“沒震死他是客氣的呢?爹爹說,妳對吸星大法還不會運用,否則也不會受傷。”令狐沖喃喃地道:“我刺傷了師父,又震斷了他腿骨,真是……真是……”盈盈道:“妳懊悔嗎?”令狐沖心下惶愧已極,說道:“我實是大大的不該。當年若不是師父、師娘撫養我長大,說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將仇報,真是禽獸不如。”
  盈盈道:“他幾次三番地痛下殺手,想要殺妳。妳如此忍讓,實已報了師恩。像妳這樣的人,到哪裏都不會死,就算嶽氏夫婦不養妳,妳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決計死不了。他把妳逐出華山派,師徒間的情義早已斷了,還想他作甚?”說到這裏,慢慢放低了聲音,道:“沖哥,妳為了我而得罪師父、師娘,我……我心裏……”說著低下了頭,暈紅雙頰。
  令狐沖見她露出了小兒女的靦腆神態,洞外熊熊火光照在她臉上,直是明艷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壹蕩,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左手,嘆了口氣,不知說什麽才好。
  盈盈柔聲道:“妳為什麽嘆氣?妳後悔識得我嗎?”令狐沖道:“沒有,沒有!我怎會後悔?妳為了我,寧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裏,我以後粉身碎骨,也報不了妳的大恩。”盈盈凝視他雙目,道:“妳為什麽說這等話?妳直到現下,心中還是在將我當做外人。”
  令狐沖內心壹陣慚愧,在他心中,確然總對她有壹層隔膜,說道:“是我說錯了,自今而後,我要死心塌地地對妳好。”這句話壹出口,不禁想道:“小師妹呢?小師妹?難道我從此忘了小師妹?”
  盈盈眼光中閃出喜悅的光芒,道:“沖哥,妳這是真心話呢,還是哄我?”
  令狐沖當此之時,再也不自計及對嶽靈珊銘心刻骨的相思,全心全意地道:“我如是哄妳,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盈盈的左手慢慢翻轉,也將令狐沖的手握住了,只覺壹生之中,實以這壹刻光陰最是難得,全身都暖烘烘的,壹顆心卻又如在雲端飄浮,但願天長地久,永恒如此。過了良久,緩緩說道:“咱們武林中人,只怕是註定要不得好死的了。妳日後倘若對我負心,我也不盼望妳天打雷劈,我……我……我寧可親手壹劍刺死了妳。”
  令狐沖心頭壹震,萬料不到她竟會說出這句話來,怔了壹怔,笑道:“我這條命是妳救的,早就歸於妳了。妳幾時要取,隨時來拿去便是。”盈盈微微壹笑,道:“人家說妳是個浮滑無行的浪子,果然說話這般油腔滑調,沒點正經。也不知是什麽緣份,我就是……就是喜歡了妳這個輕薄浪子。”令狐沖笑道:“我幾時對妳輕薄過了?妳這麽說我,我可要對妳輕薄了。”說著坐起身來。
  盈盈雙足壹點,身子彈出數尺,沈著臉道:“我心中對妳好,咱們可得規規矩矩的。妳若當我是個水性女子,可以隨便欺我,那可看錯人了。”
  令狐沖壹本正經地道:“我怎敢當妳是水性女子?妳是壹位年高德劭、不許我回頭瞧壹眼的婆婆。”
  盈盈噗哧壹笑,想起初識令狐沖之時,他壹直叫自己為“婆婆”,神態恭謹之極,不由得笑靨如花,坐了下來,卻和令狐沖隔著有三四尺遠。
  令狐沖笑道:“妳不許我對妳輕薄,今後我仍壹直叫妳婆婆好啦。”盈盈笑道:“好啊,乖孫子。”令狐沖道:“婆婆,我心中有……”盈盈道:“不許叫婆婆啦,待過得六十年,再叫不遲。”令狐沖道:“若從現下叫起,能壹直叫妳六十年,這壹生可也不枉了。”
  盈盈心神蕩漾,尋思:“當真得能和他廝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
  令狐沖見到她的側面,鼻子微聳,長長睫毛低垂,容顏嬌嫩,臉色柔和,心想:“這樣美麗的姑娘,為什麽江湖上成千成萬桀驁不馴的豪客,竟會對她又敬又畏,又甘心為她赴湯蹈火?”想要詢問,卻覺在這時候說這等話未免大煞風景,欲言又止。
  盈盈道:“妳想說什麽話,盡管說好了。”令狐沖道:“我壹直心中奇怪,為什麽老頭子、祖千秋他們,會對妳怕得這麽厲害。”盈盈嫣然壹笑,說道:“我知道妳若不問明白這件事,總是不放心。只怕在妳心中,始終當我是個妖魔鬼怪。”令狐沖道:“不,不,我當妳是位神通廣大的活神仙。”
  盈盈微笑道:“妳說不了三句話,便會胡說八道。其實妳這人,也不見得真的是浮薄無行,只不過愛油嘴滑舌,以致大家說妳是個浪蕩子弟。”令狐沖道:“我叫妳做婆婆之時,可曾油嘴滑舌嗎?”盈盈道:“那妳壹輩子叫我做婆婆好了。”令狐沖道:“我要叫妳壹輩子,只不過不是叫婆婆。”
  盈盈臉上浮起紅雲,心下甚甜,低聲道:“只盼妳這句話,不是油嘴滑舌才好。”令狐沖道:“妳怕我油嘴滑舌,這壹輩子妳給我煮飯,菜裏不放豬油豆油。”盈盈微笑道:“我可不會煮飯,連烤青蛙也烤焦了。”
  令狐沖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只覺此時此刻,又回到了當日的情景,心中滿是纏綿之意。
  盈盈低聲道:“只要妳不怕我煮的焦飯,我便煮壹輩子飯給妳吃。”令狐沖道:“只要是妳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飯,卻又何妨?”盈盈輕輕地道:“妳愛說笑,盡管說個夠好了。其實,妳說話逗我歡喜,我也開心得很呢。”
  兩人四目交投,半晌無語。隔了好壹會,盈盈緩緩道:“我爹爹本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妳是早知道的。後來東方叔叔……不,東方不敗,我壹直叫他叔叔,可叫慣了,他行使詭計,把爹爹囚禁起來,欺騙大家,說爹爹在外逝世,遺命要他接任教主。當時我年紀還小,東方不敗又機警狡猾,這件事做得不露半點破綻,我也就沒絲毫疑心。東方不敗為了掩人耳目,對我異乎尋常的優待客氣,我不論說什麽,他從來沒壹次駁回。因此我在教中,地位甚為尊榮。”令狐沖道:“那些江湖豪客,都是日月神教屬下的了?”盈盈道:“他們並非全都是正式教眾,大多數是掛名的,壹向歸我教統屬,他們的首領也大都服過我教的‘三屍腦神丹’。”
  令狐沖哼了壹聲。當日他在孤山梅莊,曾見魔教長老鮑大楚、桑三娘等人壹見任我行那幾顆火紅色的“三屍腦神丹”,登即嚇得魂不附體,想到當日情景,不由得眉頭微皺。
  盈盈續道:“這‘三屍腦神丹’服下之後,每年須服壹次解藥,否則毒性發作,死得慘不堪言。東方不敗對那些江湖豪士十分嚴厲,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藥不發,每次總是我去求情,討得解藥給了他們。”令狐沖道:“那妳可是他們的救命恩人了。”
  盈盈道:“也不是什麽恩人。他們來向我磕頭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腸,置之不理。原來這也是東方不敗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對我十分愛護尊重。這樣壹來,自然再也無人懷疑他的教主之位是篡奪來的。”
  令狐沖點頭道:“此人也當真工於心計。”盈盈道:“不過老是要我向東方不敗求情,實在太煩。再者,教裏的情形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人人見了東方不敗都要滿口諛詞,肉麻無比。前年春天,我叫師侄綠竹翁陪伴,出來遊山玩水,見到洛陽城綠竹巷鬧中有靜,住下來挺好,便隱居了壹段時日,既免再管教中的閑事,也不必向東方不敗說那些無恥言語。想不到竟撞到了妳。”她向令狐沖瞧了壹眼,想起綠竹巷中初遇的情景,輕輕嘆息壹聲,心中充滿了柔情。過了好壹會,說道:“來到少林寺的這數千豪客,當然並非都曾服過我求來的解藥。但只要有壹人受過我的恩惠,他的親人好友、門下弟子、所屬幫眾等等,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說,他們到少室山來,也未必真的是為了我,多半還是應令狐大俠的召喚,不敢不來。”說到這裏,抿嘴壹笑。
  令狐沖嘆道:“妳跟著我沒什麽好處,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也長進了三分。”
  盈盈噗嗤壹聲,笑了出來。她壹生下地,日月神教中人人便當她公主壹般,誰也不敢違拗她半點,待得年紀愈長,更加頤指氣使,要怎麽便怎麽,從沒壹人敢和她說壹句笑話。此刻和令狐沖如此笑謔,當真是生平從無此樂。
  過了壹會,盈盈將頭轉向山壁,說道:“妳率領眾人到少林寺來接我,我自然歡喜。那些人貧嘴貧舌,背後都說我……說我真心對妳好,而妳卻是個風流浪子,到處留情,壓根兒沒將我放在心上……”說到這裏,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幽幽地道:“妳這般大大地胡鬧壹場,總算是給足了我面子,我……我就算死了,也不枉擔了這虛名。”
  令狐沖道:“妳負我到少林寺求醫,我當時壹點也不知道,後來又給關在孤山梅莊的西湖底牢,待得脫困而出,又遇上了恒山派的事。好容易得悉情由,再來接妳,已累妳受了不少苦啦。”
  盈盈道:“我在少林寺後山,也沒受什麽苦。我獨居壹間石屋,每隔十天,便有個老和尚給我送柴送米,平時有個傭婦給我煮飯洗衣。那老和尚與傭婦什麽都不知道,也就什麽都沒說。直到定閑、定逸兩位師太來到少林,方丈要我去相見,才知道他沒傳妳易筋經。我發覺上了當,生氣得很,便罵了方丈。定閑師太勸我不用著急,說妳平安無恙,又說是妳求她二位師太來向少林方丈求情的。”
  令狐沖道:“妳聽她這麽說,才不罵方丈大師了?”
  盈盈道:“少林寺方丈聽我罵他,只是微笑,也不生氣,說道:‘女施主,老衲當日要令狐少俠歸入少林門下,算是我的弟子,老衲便可將本門易筋經內功相授,助他驅除體內的異種真氣。但他堅決不允,老衲也沒法相強。再說,妳當日背負他上……當日他上山之時,朝不保夕,奄奄壹息,下山時內傷雖然未愈,卻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對他總也不無微功。’我想這話也有道理,便說:‘那妳為什麽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誑語,那不是騙人麽?’”
  令狐沖道:“是啊,他們可不該瞞著妳。”盈盈道:“方丈說起來卻又是壹片道理。他說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佛法化去我的什麽暴戾之氣,當真胡說八道之至。”令狐沖道:“是啊,妳又有什麽暴戾之氣了?”盈盈道:“妳不用說好話討我歡喜。我暴戾之氣當然是有的,不但有,而且相當不少。不過妳放心,我不會對妳發作。”令狐沖道:“承妳另眼相看,那可多謝了。”
  盈盈道:“當時我對方丈說:‘妳年紀這麽大了,卻來欺侮我們年紀小的,也不怕醜。’方丈道:‘那日妳自願在少林寺舍身,以換令狐少俠這條性命。我們雖沒治愈令狐少俠,可也沒要了妳的性命。聽恒山派兩位師太說,令狐少俠近來在江湖上著實做了不少行俠仗義的好事,老衲也代他歡喜。沖著恒山兩位師太的金面,妳這就下山去吧。’他還答允釋放我百余名江湖朋友,我很承他的情,向他拜了幾拜。就這麽著,我跟恒山派兩位師太下山來了。後來在山下聽到消息,說妳已率領了數千人到少林寺來接我。兩位師太言道:少林寺有難,她們不能袖手。於是和我分手,要我來阻止妳。不料兩位心地慈祥的前輩,竟會死在少林寺中。”說著長長地嘆了口氣,不禁泫然欲泣。
  令狐沖嘆道:“不知是誰下的毒手。兩位師太身上並沒傷痕,連如何喪命也不知。”
  盈盈道:“怎麽沒傷痕?我和爹爹、向叔叔在寺中見到兩位師太的屍身,我曾解開她們衣服察看,見到二人心口都有壹粒針孔大的紅點,是給人用鋼針刺死的。”
  令狐沖“啊”的壹聲,跳了起來,道:“毒針?武林之中,有誰是使毒針的?”
  盈盈搖頭道:“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可是他們也不知道。爹爹說,這針並非毒針,其實是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定閑師太心口那壹針,略略偏斜了些。”令狐沖道:“是了。我見到定閑師太之時,她還沒斷氣。這針既是當心刺入,那就並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鋒。那麽害死兩位師太的,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盈盈道:“我爹爹也這麽說。既有了這條線索,要找到兇手,想亦不難。”
  令狐沖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壹拍,大聲道:“盈盈,我二人有生之年,定當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盈盈道:“正是。”
  令狐沖扶著石壁坐起身來,但覺四肢運動如常,胸口也不疼痛,竟似沒受過傷壹般,說道:“這可奇了,我師父踢了我這壹腿,好似沒傷到我什麽。”
  盈盈道:“我爹爹說,妳已吸到不少別人的內力,內功高出妳師父甚遠。只因妳不肯運力和妳師父相抗,這才受傷,但有深厚內功護體,受傷甚輕。向叔叔給妳推拿了幾次,激發妳自身的內力療傷,很快就好了。只是妳師父的腿骨居然會斷,那可奇怪得很。爹爹想了半天,難以索解。”令狐沖道:“我內力既強,師父這壹腿踢來,我內力反震,害得他老人家折斷腿骨,為什麽奇怪?”盈盈道:“不是的。爹爹說,吸自外人的內力雖可護體,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比之自己練成的內力,畢竟還是遜了壹籌。”
  令狐沖道:“原來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去多想,只是想到害得師父受傷,更當著天下眾高手之前失盡了面子,實是負咎良深。
  壹時之間,兩人相對默然,偶然聽到洞外柴火燃燒時的輕微爆裂之聲,但見洞外大雪飄揚,比在少室山上之時,雪下得更大了。
  
  突然之間,令狐沖聽得山洞外西首有幾下呼吸粗重之聲,當即凝神傾聽,盈盈內功不及他,沒聽到聲息,見了他神情,便問:“聽到了什麽?”令狐沖道:“剛才我聽到壹陣喘氣聲,有人來了。但喘聲急促,那人武功低微,不足為慮。”又問:“妳爹爹呢?”
  盈盈道:“爹爹和向叔叔說出去溜跶溜跶。”說這句話時,臉上壹紅,知道父親故意避開,好讓令狐沖醒轉之後,和她細敘離情。
  令狐沖又聽到了幾下喘息,道:“咱們出去瞧瞧。”兩人走出洞來,見向任二人踏在雪地裏的足印已給新雪遮了壹半。令狐沖指著那兩行足印道:“喘息聲正是從那邊傳來。”
  兩人順著足跡,行了十余丈,轉過山坳,突見雪地之中,任我行和向問天並肩而立,卻壹動也不動。兩人吃了壹驚,同時搶過去。
  盈盈叫道:“爹!”伸手去拉任我行的左手,剛和父親的肌膚相接,全身便是壹震,只覺壹股冷入骨髓的寒氣,從他手上直透過來,驚叫:“爹,妳……妳怎麽……”壹句話沒說完,已全身戰栗,牙關震得格格作響,心中卻已明白,父親中了左冷禪的“寒冰真氣”後,壹直強自抑制,此刻終於鎮壓不住,寒氣發作了出來,向問天是在竭力助她父親抵擋。任我行在少林寺中如何給左冷禪以詭計封住穴道,下山之後,曾向她簡略說過。
  令狐沖卻尚未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見任向二人臉色甚為凝重,跟著任我行又重重喘了幾口氣,才知適才所聞的喘息聲是他所發。但見盈盈身子顫抖,便伸手去握她左手,立覺壹陣寒氣鉆入了體內。他登時恍然,任我行中了敵人的陰寒內力,正在全力散發,於是依照西湖底鐵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將鉆進體內的寒氣緩緩化去。
  任我行得他相助,心中登時壹寬,向問天和盈盈的內力和他所習並非壹路,只能助他抗寒,卻不能化散。他自己全力運功,以免全身凍結為冰,已再無余力散發寒氣,堅持既久,越來越覺吃力。令狐沖這運功之法卻是釜底抽薪,將“寒冰真氣”從他體內壹絲絲地抽將出來,散之於外。
  四人手牽手地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壹般。大雪紛紛落在四人頭上臉上,漸漸將四人的頭發、眼睛、鼻子、衣服都蓋了起來。
  令狐沖壹面運功,心下暗自奇怪:“怎地雪花落在臉上,竟不消融?”他不知左冷禪所練的“寒冰真氣”厲害之極,散發出來的寒氣遠比冰雪寒冷。此時他四人只臟腑血液才保有暖氣,肌膚之冷已若堅冰,雪花落在身上,竟絲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還積得更快。
  過了良久,天色漸明,大雪仍不斷落下。令狐沖擔心盈盈嬌女弱質,受不起這寒氣長期侵襲,只是任我行體內的寒毒並未去盡,雖喘息之聲已不再聞,卻不知此時是否便可罷手,罷手之後是否另有他變。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繼續助他散功,好在從盈盈的手掌中覺到,她肌膚雖冷,身子卻早已不再顫抖,自己掌心察覺到她手掌上脈搏微微跳動。這時他雙眼上早已積了數寸白雪,只隱隱覺到天色已明,卻什麽也看不到了。當下不住加強運功,將任我行體內的陰寒之氣,壹絲絲抽將出來,通過奇經八脈,從“少商”、“商陽”等手指上的穴道逼出體外。
  
  又過良久,忽然東北角上遠遠傳來馬蹄聲,漸奔漸近,聽得出是壹騎前,壹騎後,跟著聽得壹人大聲呼叫:“師妹,師妹,妳聽我說。”
  令狐沖雙耳外雖堆滿了白雪,仍聽得分明,正是師父嶽不群的聲音。兩騎不住馳近,又聽得嶽不群叫道:“妳不明白其中緣由,便亂發脾氣,妳聽我說啊。”跟著聽得嶽夫人叫道:“我自己不高興,關妳什麽事了?又有什麽好說?”聽兩人叫喚和馬匹奔跑之聲,是嶽夫人乘馬在前,嶽不群乘馬在後追趕。
  令狐沖甚是奇怪:“師娘生了好大的氣,不知師父如何得罪了她。”
  但聽得嶽夫人那乘馬筆直奔來,突然間她“咦”的壹聲,跟著坐騎噓哩哩壹聲長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馬止步,那馬人立了起來。不多時嶽不群縱馬趕到,說道:“師妹,妳瞧這四個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嶽夫人哼的壹聲,似乎余怒未息,跟著自言自語:“在這曠野之中,怎麽有人堆了這四個雪人?”
  令狐沖剛想:“這曠野間有什麽雪人?”隨即明白:“我們四人全身堆滿了白雪,臃腫不堪,以致師父、師娘把我們當做了雪人。”師父、師娘便在眼前,情勢尷尬,但這件事卻實在好笑之極。跟前卻又栗栗危懼:“師父壹發覺是我們四人,勢必壹劍壹個。他此刻要殺我們,實是容易之極,用不著花多少力氣。”
  嶽不群道:“雪地裏沒足印,這四個雪人堆了有好幾天啦。師妹,妳瞧,似乎三個是男的,壹個是女的。”嶽夫人道:“我看也差不多,又有什麽男女之別了?”壹聲吆喝,催馬欲行。嶽不群道:“師妹,妳性子這麽急!這裏左右無人,咱們從長計議,豈不是好?”嶽夫人道:“什麽性急性緩?我自回華山去。妳愛討好左冷禪,妳獨自上嵩山去吧。”
  嶽不群道:“誰說我愛討好左冷禪了?我好端端的華山派掌門不做,幹嗎要向嵩山派低頭?”嶽夫人道:“是啊!我便是不明白,妳為什麽要向左冷禪低首下心,聽他指使?雖說他是五嶽劍派盟主,可也管不著我華山派的事。五個劍派合而為壹,武林中還有華山派的字號嗎?當年師父將華山派掌門之位傳給妳,曾說什麽話來?”嶽不群道:“恩師要我發揚光大華山壹派的門戶。”嶽夫人道:“是啊。妳若答應了左冷禪,將華山派歸入嵩山,怎對得住泉下的恩師?常言道得好:寧為雞口,毋為牛後。華山派雖小,咱們盡可自立門戶,不必去依附旁人。”
  嶽不群嘆了口氣,道:“師妹,恒山派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武功,和咱二人相較,誰高誰下?”嶽夫人道:“沒比過,我看也差不多。妳問這個又幹什麽了?”嶽不群道:“我也看是差不多,這兩位師太在少林寺中喪身,顯然是給左冷禪害的。”
  令狐沖心頭壹震,他本來也早疑心是左冷禪做的手腳,否則別人也沒這麽好的功夫。少林、武當兩派掌門武功雖高,但均是有道之士,決不會幹這害人的勾當。嵩山派數次圍攻恒山三尼不成,這次定是左冷禪親自出手。任我行這等厲害的武功,尚且敗在左冷禪手下,恒山派兩位師太自然非他之敵。
  嶽夫人道:“是左冷禪害的,那又如何?妳如拿到了證據,便當邀集正教中的英雄,齊向左冷禪問罪,為兩位師太伸冤雪恨才是。”嶽不群道:“壹來沒證據,二來又強弱不敵。”
  嶽夫人道:“什麽強弱不敵?咱們把少林派方證方丈、武當派沖虛道長兩位都請出來主持公道,左冷禪又敢怎麽樣了?”嶽不群道:“就只怕方證方丈他們還沒請到,咱夫妻已如恒山派那兩位師太壹樣了。”嶽夫人道:“妳說左冷禪下手將咱二人害了?哼,咱們既在武林立足,又怎顧得了這許多?前怕虎,後怕狼的,還能在江湖上混麽?”
  令狐沖暗暗佩服:“師娘雖是女流之輩,豪氣尤勝須眉。”
  嶽不群道:“咱二人死不足惜,可又有什麽好處?左冷禪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結果他還不是開山立派,創成了那五嶽派?說不定他還會捏造個難聽的罪名,加在咱們頭上呢。”嶽夫人沈吟不語。嶽不群又道:“咱夫婦壹死,華山門下的群弟子盡成了左冷禪刀下魚肉,哪還有反抗的余地?不管怎樣,咱們總得給珊兒想想。”
  嶽夫人唔了壹聲,似已給丈夫說得心動,隔了壹會,才道:“嗯,咱們那就暫且不揭破左冷禪的陰謀,依妳的話,面子上跟他客客氣氣地敷衍,待機而動。”
  嶽不群道:“妳肯答應這樣,那就很好。平之那家傳的《辟邪劍譜》,偏偏又給令狐沖這小賊吞沒了,倘若他肯還給平之,我華山群弟子大家學上壹學,又何懼於左冷禪的欺壓?我華山派又怎致如此朝不保夕、難以自存?”
  嶽夫人道:“妳怎麽仍在疑心沖兒劍術大進,是由於吞沒了平兒家傳的《辟邪劍譜》?少林寺中這壹戰,方證大師、沖虛道長這等高人,都說他的精妙劍法是得自風師叔的真傳。雖然風師叔是劍宗,終究還是咱們華山派的。沖兒跟魔教妖邪結交,的確大大不對,但無論如何,咱們再不能冤枉他吞沒了《辟邪劍譜》。倘若方證大師與沖虛道長的話妳仍信不過,天下還有誰的話可信?”
  令狐沖聽師娘如此為自己分說,心中感激之極,忍不住便想撲出去抱住她。
  突然之間,他頭上震動了幾下,正是有人伸掌在他頭頂拍擊,心道:“不好,咱們的行藏給識破了。任教主寒毒尚未去盡,師父、師娘又再向我動手,那便如何是好?”只覺盈盈手上傳過來的內力跟著劇震數下,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定。但頭頂給人這麽輕輕拍了幾下後,便不再有什麽動靜。
  只聽得嶽夫人道:“昨天妳跟沖兒動手,連使‘浪子回頭’、‘蒼松迎客’、‘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四招,那是什麽意思?”嶽不群嘿嘿壹笑,道:“這小賊人品雖然不端,畢竟是妳我親手教養長大,眼看他誤入歧途,實在可惜,只要他浪子回頭,我便許他重歸華山門戶。”嶽夫人道:“這意思我理會得。可是另外兩招呢?”嶽不群道:“妳心中早已知道,又何必問我?”嶽夫人道:“倘若沖兒肯棄邪歸正,妳就答允將珊兒許配他為妻,是不是?”嶽不群道:“不錯。”嶽夫人道:“妳這樣向他示意,是壹時的權宜之計呢,還是確有此意?”
  嶽不群不語。令狐沖又感到頭頂有人輕輕敲擊,當即明白,嶽不群是壹面沈思,壹面伸手在雪人的頭上輕拍,倒不是識破了他四人。
  只聽嶽不群道:“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答允了他,自無反悔之理。”嶽夫人道:“他對那魔教妖女十分迷戀,妳豈有不知?”嶽不群道:“不,他對那妖女感激則有之,迷戀卻未必。平日他對珊兒那般情景,和對那妖女大不相同,難道妳瞧不出來?”嶽夫人道:“我自然也瞧出了。妳說他對珊兒仍未忘情?”嶽不群道:“豈但並未忘情,簡直是……簡直是相思入骨。他壹明白了我那幾招劍招的用意之後,妳不見他那壹股喜從天降、心花怒放的神氣?”嶽夫人冷冷地道:“正因為如此,因此妳是以珊兒為餌,要引他上鉤?要引得他為了珊兒之故,故意輸了給妳?”
  令狐沖雖積雪盈耳,仍聽得出師娘這幾句話中,充滿著憤怒和譏刺之意。這等語氣,他從來沒聽到曾出之於師娘之口。嶽不群夫婦向來視他如子,平素說話,在他面前亦無避忌。嶽夫人性子較急,在家務細事上,偶爾和丈夫頂撞幾句,原屬常有,但遇上門戶弟子之事,她向來尊重丈夫的掌門身分,絕不違拗其意。此刻如此說法,足見她心中已不滿之極。
  嶽不群長嘆壹聲,道:“原來連妳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我壹己的得失榮辱事小,華山派的興衰成敗卻是事大。倘若我終能勸服令狐沖,令他重歸華山,那是壹舉四得的大大美事。”嶽夫人道:“什麽壹舉四得?”嶽不群道:“令狐沖劍法高強之極,遠勝於我。他是得自《辟邪劍譜》也好,是得自風師叔的傳授也好,他如能重歸華山,我華山派自必聲威大振,名揚天下,這是第壹樁大事。左冷禪吞並華山派的陰謀固難以得逞,連泰山、恒山、衡山三派也得保全,這是第二樁大事。他重歸正教門下,令魔教不但去了壹個得力臂助,反而多了壹個大敵,正盛邪衰,這是第三樁大事。師妹,妳說是不是呢?”
  嶽夫人道:“嗯,那第四樁呢?”嶽不群道:“這第四樁啊,我夫婦膝下無子,向來當沖兒是親生孩兒壹般。他誤入歧途,我實在痛心非凡。我年紀已不小了,這世上的虛名,又何足道?只要他真能改邪歸正,咱們壹家團圓,融融泄泄,豈不是天大的賞心樂事?”
  令狐沖聽到這裏,不由得心神激蕩,“師父!師娘!”這兩聲,險些便叫出口來。
  嶽夫人道:“珊兒和平之情投意合,難道妳忍心硬生生地將他二人拆開,令珊兒終身遺恨?”嶽不群道:“我這是為了珊兒好。”嶽夫人道:“為珊兒好?平之勤勤懇懇,規規矩矩,有什麽不好了?”嶽不群道:“平之雖然用功,可是和令狐沖相比,那是天差地遠了,他天資不如,這壹輩子拍馬也追人家不上。”嶽夫人道:“武功強便是好丈夫嗎?我真盼沖兒能改邪歸正,重入本門。但他胡鬧任性、輕浮好酒,珊兒倘若嫁了他,勢必給他誤了終身。”
  令狐沖心下慚愧,尋思:“師母說我‘胡鬧任性、輕浮好酒’,這八字確是的評。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師妹為妻,難道我會辜負她嗎?不,萬萬不會!要我規矩便規矩,戒酒便戒酒!”
  嶽不群又嘆了口氣,說道:“反正我枉費心機,這小賊陷溺已深,咱們這些話,也都是白說了。師妹,妳還生我的氣麽?”
  嶽夫人不答,過了壹會,問道:“妳腿上痛得厲害麽?”嶽不群道:“那只是外傷,不打緊。咱們這就回華山去吧。”嶽夫人“嗯”了壹聲。但聽得二騎踏雪之聲,漸漸遠去。
  
  令狐沖心亂如麻,反復思念師父、師娘適才的說話,竟爾忘了運功,突然壹股寒氣從手心中湧來,不禁機伶伶地打個冷戰,只覺全身奇寒徹骨,忙運功抵禦,壹時運得急了,忽覺內息在左肩之處阻住,沒法通過,他急忙提氣運功。可是他練這“吸星大法”,只是依據鐵板上所刻要訣,無師自通,種種細微精奧之處,未得明師指點,這時強行沖蕩,內息反而岔得更加厲害,先是左臂漸漸僵硬,跟著麻木之感隨著經脈通至左脅、左腰,順而向下,整條左腿也麻木了。令狐沖惶急之下,張口大呼,卻發覺口唇也已無法動彈。
  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近。有人說道:“這裏蹄印雜亂,爹爹、媽媽曾在這裏停留。”正是嶽靈珊的聲音。令狐沖又驚又喜:“怎地小師妹也來了?”聽得另壹人道:“師父腿上有傷,別要出了岔子,咱們快隨著蹄印追去。”卻是林平之的聲音。令狐沖心道:“是了,雪地中蹄印清晰。小師妹和林師弟追尋師父、師娘,壹路尋了過來。”
  嶽靈珊忽然叫道:“小林子,妳瞧這四個雪人兒多好玩,手拉手地站成壹排。”林平之道:“附近好像沒人家啊,怎地有人到這裏堆雪人玩兒?”嶽靈珊笑道:“咱們也堆兩個雪人玩玩好不好?”林平之道:“好啊,堆壹個男的,壹個女的,也要手拉手的。”嶽靈珊翻身下馬,捧起雪來便要堆砌。
  林平之道:“咱們還是先去找尋師父、師娘要緊。找到他二位之後,慢慢再堆雪人玩不遲。”嶽靈珊道:“妳便掃人家的興。爹爹腿上雖然受傷,騎在馬上便跟不傷壹般無異,有媽媽在旁,還怕有人得罪他們麽?他兩位雙劍縱橫江湖之時,妳都還沒生下來呢。”林平之道:“話是不錯。不過師父、師娘還沒找到,咱們卻在這裏貪玩,總是心中不安。”嶽靈珊道:“好吧,就聽妳的。不過找到了爹媽,妳可得陪我堆兩個挺好看的雪人。”林平之道:“這個自然。”
  令狐沖心想:“我料他必定會說:‘就像妳這般好看。’又或是說:‘要堆得像妳這樣好看,可就難了。’不料他只說‘這個自然’,就算了事。”轉念又想:“林師弟穩重厚實,哪似我這般輕佻?小師妹倘若要我陪她堆雪人,便有天大的事,我也置之腦後了。偏生小師妹就服他的,雖然不願意,卻半點也不使小性兒,沒鬧別扭,哪裏像她平時對我這樣?嗯,林師弟身子是大好了,不知那壹劍是誰砍他的,小師妹卻把這筆賬算在我頭上。”
  他全神貫註傾聽嶽靈珊和林平之說話,忘了自身僵硬,這壹來,正合了“吸星大法”行功的要訣:“無所用心,渾不著意。”左腿和左腰的麻木便漸漸減輕。
  只聽得嶽靈珊道:“好,雪人便不堆,我卻要在這四個雪人身上寫幾個字。”刷的壹聲,拔出了長劍。
  令狐沖又是壹驚:“她要用劍在我們四人身上亂劃亂刺,那可糟了。”要想出聲叫喚,揮手阻止,苦於口不能言,手不能動。但聽得嗤嗤幾聲輕響,她已用劍尖在向問天身外的積雪上劃字,壹路劃將過來,劃到了令狐沖身上。幸好她劃得甚淺,沒破雪見衣,更沒傷到令狐沖的皮肉。令狐沖尋思:“不知她在我們身上寫了些什麽字?”
  只聽嶽靈珊柔聲道:“妳也來寫幾個字吧。”林平之道:“好!”接過劍來,也在四個雪人身上劃字,也是自左而右,至令狐沖身上而止。
  令狐沖心道:“不知他又寫了什麽字?”
  只聽嶽靈珊道:“對了,咱二人定要這樣。”良久良久,兩人默然無語。
  令狐沖更是好奇,尋思:“壹定要怎麽樣?只有他二人走了之後,任教主身上的寒毒去凈,我才能從積雪中掙出來看。啊喲不好,我身子壹動,積雪跌落,他們在我身上刻的字可就毀了。如四人同時行動,更加壹個字也沒法看到。”
  又過壹會,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壹陣馬蹄之聲,相隔尚遠,但顯是向這邊奔來。令狐沖聽蹄聲共有十余騎之多,心道:“多半是本派其余的師弟妹們來啦。”蹄聲漸近,但林嶽二人似乎始終未曾在意。聽得那十余騎從東北角上奔來,到得數裏之外,有七八騎向西馳去,列成橫隊後才繼續馳近,顯然要兩翼包抄。令狐沖心道:“來人不懷好意!”
  突然之間,嶽靈珊驚呼:“啊喲,有人來啦!”蹄聲急響,十余騎發力疾馳,隨即颼颼兩聲響,兩枝長箭射來,兩匹馬齊聲悲嘶,中箭倒地。令狐沖心道:“來人武功不弱,用意更加歹毒,先射死小師妹和林師弟的坐騎,叫他們難以逃走。”
  只聽得十余人大笑吆喝,縱馬逼近。嶽靈珊驚呼壹聲,退了幾步。只聽壹人笑道:“壹個小弟弟,壹個小妹妹,妳們是哪壹家、哪壹派的門下啊?”林平之朗聲道:“在下華山門下林平之,這位是我師姊姓嶽。眾位素不相識,何故射死了我們的坐騎?”那人笑道:“華山門下?嗯,妳們師父,便是那個比劍敗給徒兒的,什麽君子劍嶽先生了?”
  令狐沖心頭壹痛:“此番群豪聚集少林,我得罪師父,還只昨日之事,但頃刻間便天下皆知。我累得師父給旁人如此恥笑,當真罪孽深重。”
  林平之道:“令狐沖素行不端,屢犯門規,早在壹年之前,便已逐出了華山派門戶。”意思是說,師父雖輸了給他,卻只是輸於外人,並非輸給本門弟子。
  那人笑道:“這個小妞兒姓嶽,是嶽不群的什麽人?”嶽靈珊怒道:“關妳什麽事了?妳射死我的馬,賠我馬來。”那人笑道:“瞧她這副浪勁兒,多半是嶽不群的小老婆。”其余十余人轟然大笑。
  令狐沖暗自吃驚:“此人吐屬粗鄙,絕非正派人士,只怕對小師妹不利。”
  林平之道:“閣下是江湖前輩,何以說話如此不幹不凈?我師姊是我師父的千金。”
  那人笑道:“原來是嶽不群的大小姐,當真是浪得虛名。”旁邊壹人問道:“盧大哥,為什麽浪得虛名?”那人道:“我曾聽人說,嶽不群的女兒相貌標致,算是後壹輩人物中的美女,壹見之下,卻也不過如此。”另壹人笑道:“這妞兒相貌稀松平常,倒也細皮白肉,脫光了瞧瞧,只怕不差。哈哈,哈哈!”十幾個人又都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淫穢之意。
  嶽靈珊、林平之、令狐沖聽到如此無禮的言語,盡皆怒不可遏。林平之拔出長劍,喝道:“妳們再出無恥之言,林某誓死周旋。”
  那人笑道:“妳們瞧,這兩個奸夫淫婦,在雪人上寫了什麽字啊?”
  林平之大叫:“我跟妳們拚了!”令狐沖只聽得嗤的壹聲響,知是林平之挺劍刺出,跟著乒乒乓乓聲響,有人躍下馬來,跟他動上了手。隨即嶽靈珊挺劍上前。七八名漢子同時叫道:“我來對付這妞兒。”壹名漢子笑道:“大家別爭,誰也輪得到。”兵刃撞擊,嶽靈珊也和敵人動上了手。猛聽壹名漢子大聲怒吼,叫聲中充滿了痛楚,當是中劍受傷。壹名漢子道:“這妞兒下手好狠,史老三,我跟妳報仇。”
  刀劍格鬥聲中,嶽靈珊叫道:“小心!”當的壹聲大響,跟著林平之哼了壹聲。嶽靈珊驚叫:“小林子!”似是林平之受了傷。有人叫道:“將這小子宰了吧!”那帶頭的道:“別殺他,捉活的。拿了嶽不群的女兒女婿,不怕那偽君子不聽咱們的。”
  令狐沖凝神傾聽,只聞金刃劈空之聲呼呼而響。突然當的壹聲,又是啪的壹響。壹名漢子罵道:“他媽的,臭小娘!”令狐沖忽覺有人靠在自己身上,聽得嶽靈珊喘息甚促,正是她靠在自己這個“雪人”之上。叮當數響,壹名漢子歡聲叫道:“這還拿不住妳?”嶽靈珊“啊”的壹聲驚叫,不再聽得兵刃相交,眾漢子卻都哈哈大笑起來。
  令狐沖感到嶽靈珊給人拖開,又聽她叫道:“放開我!放開我!”壹人笑道:“閔老二,妳說她壹身細皮白肉,老子可就不信,咱們剝光了她衣衫瞧瞧。”眾人鼓掌歡呼。林平之罵道:“狗強……”啪的壹聲,給人踢了壹腳,跟著嗤的壹聲響,竟是布帛撕裂之聲。
  令狐沖耳聽小師妹為賊人所辱,哪裏還顧得任我行的寒毒是否已經驅盡,使力壹掙,從積雪中躍出,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便去抹臉上積雪,豈知左手竟不聽使喚,沒法動彈。
  眾人驚呼聲中,他伸右臂在眼上壹抹,壹見到光亮,長劍遞出,三名漢子咽喉中劍。他回過身來,刷刷兩劍,又刺倒二人。眼見壹名漢子拿住了嶽靈珊雙手,將她雙臂反在背後,另壹名漢子站在她身前,拔刀欲待迎敵,令狐沖長劍從他左脅下刺入,右腿壹擡,將那人踢開,長劍從屍身中拔出,耳聽得背後有人偷襲,側過頭來,反手兩劍,刺中了背後二人的心口,順手挺劍,從嶽靈珊身旁掠過,直刺拿住她雙手那人的咽喉。那人雙手壹松,撲在嶽靈珊肩頭,喉頭血如泉湧。
  這壹下變故突兀之極,令狐沖連殺九人,僅是瞬息間之事。那帶頭的壹聲吆喝,舞動雙鐵牌向令狐沖頭頂砸到。令狐沖長劍抖動,從他兩塊鐵牌間的空隙中穿入,直刺他左眼。那人大叫壹聲,向後便倒。令狐沖回過頭來,橫削直刺,又殺了三人。余下四人只嚇得心膽俱裂,發壹聲喊,沒命價四下奔逃。
  令狐沖叫道:“妳們辱我小師妹,壹個也休想活命。”追上二人,長劍疾刺,都是從後背穿向前胸。這二人奔行正急,中劍氣絕,腳下未停,兀自奔出十余步這才倒地。
  眼見余下二人壹個向東,壹個向西,令狐沖疾奔往東,使勁壹擲,長劍幻作壹道銀光,從那人後腰插入。令狐沖轉頭向西首那人追去,奔行十余丈後,已追到那人身後,壹伸手,這才發覺手中並無兵刃。他運力於指,向那人背心戳去。那人背上壹痛,回刀砍來。令狐沖拳腳功夫平平,適才這壹指雖戳中了敵人,但不知運力之法,卻傷不了他,見他舉刀砍到,不由得心下發慌,急忙閃避,見他右脅下是個老大破綻,左手壹拳直擊過去,不料左臂只微微壹動,擡不起來,敵人的鋼刀卻已砍向面前。
  令狐沖大駭之下,急向後躍。那漢子舉刀猛撲。令狐沖手中沒了兵刃,不敢和他對敵,只得轉身而逃。嶽靈珊拾起地下長劍,叫道:“大師哥,接劍!”將長劍擲來。令狐沖右手壹抄,接住了劍,轉過身子,哈哈壹笑。那漢子鋼刀舉在半空,作勢欲待砍下,突然見到他手中長劍閃爍,登時嚇呆了,這壹刀竟爾砍不下來。
  令狐沖慢慢走近,那漢子全身發抖,雙膝壹屈,跪倒在雪地之中。令狐沖怒道:“妳辱我師妹,須饒妳不得。”長劍指在他咽喉之上,心念壹動,走近壹步,低聲問道:“寫在雪人上的,是些什麽字?”那漢子顫聲道:“是……是……‘海枯……海枯……石爛,兩……情……情不……不渝’。”自從世上有了“海枯石爛,兩情不渝”這八個字以來,說得如此膽戰心驚、喪魂落魄的,只怕這是破題兒第壹遭了。令狐沖壹呆,道:“嗯,是海枯石爛,兩情不渝。”心頭酸楚,長劍送出,刺入他咽喉。
  回過身來,只見嶽靈珊正在扶起林平之,兩人滿臉滿身都是鮮血。林平之站直身子,向令狐沖抱拳道:“多謝令狐兄相救之德。”令狐沖道:“那算得什麽?妳傷得不重嗎?”林平之道:“還好!”令狐沖將長劍還給了嶽靈珊,指著地下兩行馬蹄印痕,說道:“師父、師娘向此而去。”林平之道:“是。”
  嶽靈珊牽過敵人留下的兩匹坐騎,翻身上馬,道:“咱們找爹爹、媽媽去。”林平之掙紮著上了馬。嶽靈珊縱馬馳過令狐沖身邊,將馬壹勒,向他臉上望去。
  令狐沖見到她的目光,也向她瞧去。嶽靈珊道:“大……大師哥,多……多謝妳……”壹回頭,提起韁繩,兩騎馬隨著嶽不群夫婦坐騎所留下的蹄印,向西北方而去。
  令狐沖怔怔地瞧著他二人背影沒在遠處樹林之後,這才慢慢轉過身子,只見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都已抖去身上積雪,凝望著他。
  
  令狐沖喜道:“任教主,我沒累到妳的事?”任我行苦笑道:“我的事沒累到,妳自己可糟得很了。妳左臂怎麽樣?”令狐沖道:“臂上經脈不順,氣血不通,竟不聽使喚。”
  任我行皺眉道:“這件事有點兒麻煩,咱們慢慢再想法子。妳救了嶽家大小姐,總算報了師門之德,從此誰也不欠誰的情。向兄弟,盧老大怎地越來越不長進了。幹起這些卑鄙齷齪的事來?”向問天道:“我聽他口氣,似是要將這兩個年輕人擒回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難道是東方不敗的主意?他跟這偽君子又有什麽梁子了?”
  令狐沖指著雪地中橫七豎八的屍首,問道:“這些人是東方不敗的屬下?”任我行道:“是我的屬下。”令狐沖點了點頭。
  盈盈道:“爹爹,他的手臂怎麽了?”任我行笑道:“妳別心急!乖女婿給爹爹驅除寒毒,泰山老兒自當設法治好他手臂。”說著呵呵大笑,瞪視令狐沖,瞧得他甚感尷尬。
  盈盈低聲道:“爹爹,妳休說這等言語。沖哥自幼和華山嶽小姐青梅竹馬,壹同長大,適才沖哥對嶽小姐那樣的神情,妳難道還不明白麽?”任我行笑道:“嶽不群這偽君子是什麽東西?他的女兒又怎能和我的女兒相比?再說,這嶽姑娘早已另外有了心上人,這等水性的女子,沖兒今後也不會再將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時候的事怎作得準?”盈盈道:“沖哥為了我大鬧少林,天下知聞,又為了我而不願重歸華山,單此兩件事,女兒已心滿意足,其余的話不用提了。”
  任我行知女兒十分要強好勝,令狐沖既未提出求婚,此刻就不便多說,反正那也只是遲早間之事,當下又哈哈壹笑,說道:“很好,很好,終身大事,慢慢再談。沖兒,打通左臂經脈的秘訣,我先傳妳。”將他招往壹旁,將如何運氣、如何通脈的法門說了,待聽他復述壹遍,記憶無誤,又道:“妳助我驅除寒毒,我教妳通暢經脈,咱倆仍兩不虧欠。要讓左臂經脈復元,須得七日時光,可不能躁進。”令狐沖應道:“是。”
  任我行招招手,叫向問天和盈盈過來,說道:“沖兒,那日在孤山梅莊,我邀妳入我日月神教,當時妳壹口拒卻。今日情勢已大不相同,老夫舊事重提,這壹次,妳再不會推三阻四了吧?”令狐沖躊躇未答,任我行又道:“妳習了我的吸星大法之後,他日後患無窮,體內異種真氣發作之時,當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說過的話,決無反悔,妳若不入本教,縱然盈盈嫁妳,我也不能傳妳化解之道。就算我女兒怪我壹世,我也是這壹句話。我們眼前大事,是去向東方不敗算賬,妳是不是隨我們同去?”
  令狐沖道:“教主莫怪,晚輩決計不入日月神教。”這兩句話朗朗說來,斬釘截鐵,絕無轉圜余地。
  任我行等三人壹聽,登時變色。向問天道:“那卻是為何?妳瞧不起日月神教嗎?”
  令狐沖指著雪地上十余具屍首,說道:“日月神教中盡是這些人,晚輩雖然不肖,卻也羞與為伍。再說,晚輩已答允了定閑師太,要去當恒山派的掌門。”
  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臉上都露出怪異之極的神色。令狐沖不願入教,並不如何出奇,而他最後這壹句話當真是奇峰突起,三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任我行伸出食指,指著令狐沖的臉,突然哈哈大笑,直震得周遭樹上的積雪簌簌而落。他笑了好壹陣,才道:“妳……妳……妳要去做尼姑?去做眾尼姑的掌門人?”
  令狐沖正色道:“不是做尼姑,是去做恒山派掌門人。定閑師太臨死之時,親口求我,晚輩若不答允,老師太死不瞑目。定閑師太是為我而死,晚輩明知此事勢必駭人聽聞,當時卻沒法推卻。”
  任我行仍笑聲不絕。
  盈盈道:“定閑師太是為了女兒而死的。”令狐沖向她瞧去,眼光中充滿了感激之意。
  任我行慢慢止住了笑聲,道:“妳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令狐沖道:“不錯。定閑師太是受我之托,因此喪生。”任我行點頭道:“那也好!我是老怪,妳是小怪。不行驚世駭俗之事,何以成驚天動地之人?妳去當大小尼姑的掌門人吧。妳這就上恒山去?”
  令狐沖搖頭道:“不!晚輩要上少林寺去。”
  任我行微微壹奇,隨即明白,道:“是了,妳要將兩個老尼姑的屍首送回恒山。”轉頭向盈盈道:“妳要隨沖兒壹起上少林寺去吧?”盈盈道:“不,我隨著爹爹。”
  任我行道:“對啦,終不成妳跟著他上恒山去做尼姑。”說著呵呵呵地笑了幾聲,笑聲中卻盡是苦澀之意。
  令狐沖壹拱到地,說道:“任教主,向大哥,盈盈,咱們就此別過。”轉過身來,大踏步地去了。他走出十余步,回頭說道:“任教主,妳們何時上黑木崖去?”
  任我行道:“這是本教教內之事,可不勞外人操心。”他知令狐沖問這句話,意欲屆時拔刀相助,共同對付東方不敗,當即壹口拒卻。
  令狐沖點了點頭,從雪地裏拾起壹柄長劍,掛在腰間,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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