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芙蓉如玉

　　咚咚——
　　鼓聲如雷，響徹長安，落日沈入山巒，喚起長安城萬家燈火。
　　許不令敲完最後壹通暮鼓，在鐘鼓樓的案臺旁席地而坐，左手扶著袖袍下擺，緩緩研磨。
　　小案宣紙鋪平，清田玉鎮紙倒影著長安燈海，壹盞青燈放在案頭。
　　踏踏——
　　輕微腳步聲自鐘鼓樓內的響起。
　　許不令耳根微動，放下墨條，微微偏頭：
　　“誰？”
　　“……世子殿下，是我……”
　　檐角燈籠隨風輕搖，鐘樓之內，身著襖裙的松玉芙，提著裙擺小心翼翼走出來，手上還拿著戒尺，臉上表情故意做的很認真，只是眼底的幾絲慌亂還是出賣了她心裏的緊張。
　　許不令重新開始研墨：
　　“沒空。”
　　松玉芙聞言眸子裏顯出幾分惱火，抿了抿嘴，走到案臺附近，拿著戒尺認真道：
　　“……妳怎麽這樣說話……我……我是妳老師……”
　　許不令雙月微瞇，偏頭看向松玉芙。
　　松玉芙嚇的壹抖，戒尺放在胸前，略顯緊張的開口：“我爹是國子監大祭酒，妳敢打我……就下不去啦……”
　　許不令微微瞇眼：“威脅我？”
　　松玉芙搖了搖頭，連帶著步搖輕顫：“沒有，只是過來和妳講規矩……”說著小步走到案頭前，如同夫子看著學生。
　　許不令輕輕搖頭，繼續研磨，聲音平淡：
　　“能和我講規矩的人，還沒生出來。”
　　“規矩不是人講的，本來就有……大玥立國兩百年，甲子前平百越、大齊，在長安設立國子監，便定下了規矩……”
　　許不令劍眉輕蹙：“妳可知大齊如何變成的北齊？百越如何變成的南越？”
　　松玉芙自幼飽讀詩書，對此自然了如指掌：“文宗重軍伍重用寒門將領，大興武舉，致使國力大漲，孝宗時期，大將軍許烈自斥候起屢建奇功，四十歲任鎮國大將軍，率軍壹百二十萬南征百越北破大齊，中原大地從此壹統……”
　　“許烈是誰？”
　　“是妳祖父。”
　　“那妳和我講什麽規矩？”
　　許不令擡起眼簾，看向松玉芙。
　　松玉芙猶豫片刻，小聲道：“正是因為肅王祖上功蓋千秋，為大玥打下萬裏疆域，妳生為世子，才要遵守先輩定的規矩，不能依仗權勢飛揚跋扈……
　　……這口‘不忘鐘’，是許大將軍破長安之時派人所鑄，為的便是讓大玥子民和滿朝文武不忘先輩忍辱負重百年之苦，罰妳來敲鐘，也是這個意思。”
　　許不令吸了口氣，懶得搭理。
　　松玉芙見他不說話，便得寸進尺，拿著戒尺認真道：
　　“辰時早讀半個時辰是規矩，王侯世子還是寒門學生都壹視同仁，妳來晚了些也罷，為何要出手傷人？
　　學堂重地，許大將軍當年進來都先解佩刀下馬以視尊重，妳……妳這是不知禮法、放浪形骸、桀驁不馴……”
　　喋喋不休，壹連串的貶義詞。
　　許不令對這個評價頗為滿意，想來陸姨聽見也會欣慰吧。
　　許不令冷眼望向認真教導的女夫子：
　　“我打人，還需要理由？”
　　“肯定需要……不對，是不能打人。”
　　松玉芙用戒尺輕拍手掌，在案頭前來回渡步：
　　“俗話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妳若對蕭公子有意見，大可據理力爭說服他，靠拳頭講道理是江湖莽夫幹的事兒。再說蕭公子也不是打不過妳，人家沒還手，是敬重妳的身份守規矩，妳本就不占理……”
　　許不令喜歡安靜，被吵的沒法抄書，便放下了狼毫，擡起頭來：
　　“松姑娘，妳是不是閑得慌？”
　　松玉芙抿了抿嘴，端端正正站在書案前：“常言‘壹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幫爹爹帶著妳們早讀，便算是半個老師。妳抄的《學記》之中，便有壹句‘嚴師為難，師嚴而後道尊，道尊然後民知敬學’，意思是要尊師重道……”
　　許不令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背的挺熟，正好。”走向松玉芙。
　　松玉芙略顯莫名，戒尺放在胸口，小碎步往後退，直至退到鐘樓的圍墻邊退無可退，才緊張道：
　　“妳不能打我，不然……不然又要讓妳呆七天，加上這七天，就是半個月……”
　　“我打妳做甚？”
　　許不令走到跟前，微微偏頭：“抄十遍《學記》，不然把妳丟下去。”
　　松玉芙回頭看了眼，鐘樓高三丈有余，嚇得壹個哆嗦，想了想，又認真搖頭：“不行，讓妳抄《學記》是為了知錯能改，我豈能幫妳抄。”
　　許不令點了點頭，擡起了右手。
　　松玉芙抿了抿嘴，倒是很有骨氣，閉眼偏頭，壹副‘妳打吧，打死我算啦！’的模樣。只是很快，她便發覺身體壹輕，睜開眼簾，發現自己被人提著後衣領，走向了小案。
　　“呀——”
　　松玉芙個子比許不令矮壹個頭，繡鞋在空中撲通了下，帶起裙擺漣漪陣陣，衣領勒的脖頸有點難受，她擡起手中戒尺：
　　“世子殿下，妳怎麽能這樣，我……我打妳了哈……”
　　許不令把她放在了小案旁，眉目微冷：
　　“給妳最後壹次機會，抄不抄？”
　　松玉芙見講不通道理，抿嘴低頭，輕輕哼了壹聲：“不和妳這粗人壹般見識……”想往出走，結果便是身體再次騰空，被直接扔出了鐘鼓樓，裙擺卷起漫天飛雪。
　　“啊——！！”
　　壹聲尖叫。
　　身著襖裙的松玉芙剎那臉色煞白，手腳亂揮了幾下，眼睜睜看著自己飛出了圍墻。
　　鐘鼓樓約莫三層樓的高度，下方是青石板地面，摔下去什麽效果可想而知。
　　松玉芙嚇的腦袋壹片空白，手腳揮了幾下，死死閉上眼睛。
　　只是等了許久，不見疼痛傳來，她眼睛睜開壹點點，發現身體懸空，下面很高，嚇得又連忙閉上，顫聲道：
　　“妳放開我……”
　　許不令松開右手。
　　“啊——不是，妳拉我上去……嗚嗚……”
　　哭泣聲響起。
　　許不令把松玉芙提上來，重新放在了書案旁邊：
　　“抄不抄？”
　　松玉芙臉蛋兒雪白，淚痕點點，拿戒尺的手依舊微微顫抖，緩了好久，才緩過來壹口氣，抿嘴剛想說什麽，便瞧見許不令擡起手，她嚇得連忙拿起狼毫，七分委屈三分驚恐的寫起了《學記》，還微不可聞的嘀咕壹句：
　　“妳太過分了，妳這樣，算什麽君子……”
　　“我不是君子，是不學無術的誇誇子弟。”
　　“紈絝子弟……”
　　“呵呵，知道就好……”
　　……
　　天色尚早，皇宮內已經掛滿了宮燈，蕭庭快步穿過遊廊，進入壹間宮殿，宮女、太監在外躬身靜候。
　　殿內放著暖爐，熏香繚繞間，壹名宮裝美婦側躺在軟塌上小息，暖黃宮裙外罩坎肩，頭戴鳳冠，身形珠圓玉潤卻不顯豐盈，眉眼如丹杏，久居上位帶著幾分威嚴，雍容華美。
　　蕭庭走進宮殿，便是撲到軟塌前面號啕大哭，指著腫成豬頭似的臉頰：
　　“姑姑，妳看，庭兒被人打啦！”
　　美艷婦人斜靠軟榻半瞇著雙眸，被驚醒眉峰輕蹙，略顯不悅：
　　“蕭庭，妳再過兩年便到及冠之齡，男兒有淚不輕彈，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蕭庭壹把鼻涕壹把淚，趴在軟塌的邊沿：
　　“許不令能打我，我為什麽不能哭？姑姑又不讓我打他……”
　　太後睜開眼簾，擡手驅開宮女，稍微坐直了幾分：
　　“許不令打的妳？妳沒事招惹他做甚？”
　　“啊？”
　　蕭庭哭訴的表情壹僵，旋即滿是委屈：“姑姑，您怎能這般說庭兒？我老老實實在國子監朗誦詩文，漸入佳境之際，許不令忽然就冒出來，對著我壹通好打……”
　　太後作為淮南蕭氏嫡女，又久居上位，從蕭庭臉色中便看出些許不對。不過畢竟是本家子侄，也沒有深究，只是柔聲道：
　　“許不令去年在渭河被歹人暗算中了毒，武藝十不存壹，只能酗酒壓制萬蟻噬心之苦。遭此大變，尋常武人早就發瘋了，脾氣不好也正常。不就是打妳幾下，又不是要妳命，按輩分妳還是他叔伯，和他計較做甚？”
　　蕭庭聽到這裏，略顯不解：“姑姑，聽說中了‘鎖龍蠱’的毒，再厲害的高手都會變成廢人。許不令前幾天殺禦林軍，那身手可傳的是神乎其神……”
　　太後淡淡哼了壹聲：“大玥萬裏疆域，本就該英傑輩出。許不令壹身通天武藝早有定論，曾豪言‘可上九天斬月，可下四海擒龍’，和幾個市井小卒動手都算跌了身份，妳還指望他被幾個小嘍嘍打壹頓不成？”
　　蕭庭皺了皺眉：“武藝十不存壹就這麽厲害，他毒要是解了，世上還有誰限制的了他？”
　　太後眼中帶著幾分失望：“匹夫壹怒，血濺百步又如何？自古至今成大事者，可有壹人靠的是匹夫之勇？不通謀略連兵都帶不了，以壹擋千也不過是個厲害點的卒子罷了。”
　　蕭庭點了點頭：“倒也是，許不令莽撞沖動整日連書都不看，詩詞歌賦更是壹竅不通，空有壹身勇武確實難成大事。”
　　“知道就好，我與陸紅鸞打聲招呼，讓她管教壹下許不令，妳回去吧。”
　　蕭庭揉了揉豬頭似的臉，雖然心有怨恨，可太後不處罰許不令，他也沒辦法，只得悻悻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