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德雲分觀

　　有道是。
　　春花秋月足風流，不分紅顏易白頭。
　　試把人心比松柏，幾人能為歲寒留？
　　……
　　此時秋末冬初，神洛城身為北方雄城、天下花都，早已下過初雪。星星點點的白色纏綿在街道上，清寒的氣息讓人步履匆匆。
　　本該天地肅殺。
　　可今年的城中卻又大不相同。
　　自城外的洛水岸起，沿途官道兩側居然開滿了嬌艷欲滴的大朵牡丹。這種牡丹花是神洛城的特產，每年春日盛開之際，人花爭艷。
　　可這天上落雪花、地上牡丹花，著實是古來未有之盛景。
　　觀者無不撫掌贊嘆，兩開花、兩開花。
　　自高空俯瞰，偌大壹座神洛城仿佛趴伏在灰原上的壹只野獸。南北兩門行人如織，東西兩門走的是運輸貨物的車隊。
　　那浩浩蕩蕩的連綿車隊中，不乏種種體型高大、性格溫馴的巨獸，只是這種馴養過的妖獸成本極高，所以運輸的主力還是騾馬。
　　雖然是有進有出，但是看罷四門會發現，進來的人比出去的人要多許多。
　　他們是來赴會的。
　　河洛王朝常有神跡，什麽天分五彩、虹橋降世、麒麟獻寶、雲端裸奔、山川移位……
　　在有修行中人的世界裏，偶爾發生壹些大型的神跡其實很正常。畢竟古往今來諸多大能，有壹個兩個喜歡搞事情的毫不稀奇。
　　這麽多年下來，河洛百姓也不會隨隨便便為什麽新的“神跡”而驚詫。就算有大能出手，假如妳做的不夠博人眼球，大家還是不會買賬。
　　久而久之，“神跡”變成了壹場修為和想象力的雙重比拼。
　　這壹次，洛水中走出絕色女子，腳下步步生花，滿城牡丹盛放……顯然是兩方面都贏得徹底。
　　當然最妙之處可能是它契合了神洛城風月行業的集體利益，受到了大力宣傳，很快名揚天下。
　　那洛水中出來的女子，壹時被稱為“洛水神女”。
　　只要神女不走，城中牡丹就不會雕謝，那些青樓老板恨不得將她當做活菩薩供起來，集資建造了壹座“洛神館”供她居住其中，極盡奢華。
　　因她的到來，神洛城將擁有壹個氣氛火熱的冬天。
　　在這座城裏自古流傳著壹句話，“花都百姓愛美人”。
　　不止是風月場上的那些好姑娘，但凡是天下間富有盛名的美人，在這裏都會受到格外的優待。若是還沒甚名氣的美人，只需來這裏走壹遭，是成名的最快途徑。
　　當然，美人指的也不全是女子。
　　也有男人。
　　這壹日，城南門處張燈結彩，打起道道橫幅，無數妙齡少女翹首以盼。即使是在這寒冷的天氣，依舊有人穿著並不禦寒的衣裳，彩裙飄飄，展露出窈窕的身段。
　　只是不停地搓著雙手、攏著雙腿。
　　所謂夾道歡迎。
　　橫幅上寫著，“熱烈歡迎白雲山莊少主白淩塵入城”。
　　人群在這等了許久，正在有人漸漸不耐的時候，忽聽得前方壹人小聲提醒道：“車駕來了！”
　　頓時壹片安靜。
　　眾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到官道前方，那緩緩行來的車駕上。
　　原本要入城的行人們被這灼灼的目光催逼，只覺壹陣緊張，許多就不自覺駐足，加入了道路兩旁觀看的隊伍。
　　首先看見的，是壹匹套著厚重鞍韉的白馬，四蹄翻飛、毛發如雪。奇的是，這匹馬的雙眼竟是金色的，內裏仿佛流淌著火焰。
　　金瞳白馬的後面，車轅上是壹位長身而立的少年，單手提著韁繩。
　　離得尚有些遠，看不清其容貌，但僅看身形氣度，也稱得上英姿颯爽。
　　白淩塵十四歲出道，壹出江湖便驚艷眾人，今年才十八歲，就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東海第壹美男子”。
　　比旁人更高壹層的是，他是被全江湖的女子看著長起來的，更多了壹種異樣的情感。
　　所過之處，擁躉無數。
　　今日之名，自然少不了白雲山莊和白淩塵本人的經營。雖然他壹向嘴上說著要做個純粹的少年俠客，實際上花在維護形象上的心思要比修煉更多。
　　要做東海第壹俠客，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不分晝夜地辛苦修行，得刀光劍影斬妖除魔、上天入地闖龍潭虎穴，才能博得壹絲名聲，還要承受無數的質疑和詆毀。
　　但是東海第壹美男子，什麽都不用做就能賺得盆滿缽滿。敢有人說妳壹句不好，就有無數擁躉跳出來替妳搖旗吶喊、甚至不惜顛倒黑白。
　　傻子都知道該怎麽選。
　　比如這次來到神洛城，他從出場、到入城、到了城中以後要做的事情，都是壹壹計劃好的。
　　看著遠處為自己而來的茫茫人群，白淩塵微微壹笑。
　　再向前十丈，禮炮響，漫天花雨灑落。
　　再向前二十丈，壹簇白鴿飛天，灑下無數白羽。
　　再向前三十丈，會有壹名安排好的少女跌倒在路中間，自己下車優雅地將她扶起。
　　之後優雅入城，城中今日談論的都會是自己。
　　進了神洛城，說不定……能與城中哪位花魁展開壹段刻骨銘心的故事。
　　思忖間，馬車漸漸臨近。
　　人群中響起陣陣吸氣屏息的聲音，準備在白淩塵到來的第壹時間，給予最熱烈的尖叫。
　　沈默了壹秒鐘之後。
　　第壹聲驚呼響起：“好英俊的小道士！”
　　旁邊人正不甘落後，忽然聽清這女子的話，蹙眉怒道：“我家淩塵公子怎麽會是道士？”
　　“可是妳們看！”那女子揚手壹指。
　　眾人目光隨之過去，就看見白淩塵的車駕旁邊，有兩道同樣緩慢行走的身影。
　　左邊壹個青衣利落，果然是個小道士。
　　右邊壹個女子身穿錦白裘衣，背後豎著壹條毛茸茸的大尾巴，看樣子是壹只狐女。
　　而引人驚呼的，就是那小道士的容貌。
　　“好英俊的道士！”
　　“好英俊的道士！”
　　“好英俊的道士！”
　　“……”
　　人群中忽然又響起了壹陣復讀機式的驚呼，很快，所有的目光都聚集了過來。
　　壹片嘩然。
　　相貌這種東西，有很大壹部分在於對比。
　　站在趙良辰身邊，周大福也顯得眉清目秀。可站在李楚身邊，白淩塵就顯得黯淡無光。
　　殘酷且悲哀。
　　在姑娘們的眼裏，就像是突然升起了壹輪太陽，旁邊的月亮頓時不見了。
　　白淩塵眉頭壹皺。
　　發覺眾人的視線並不簡單。
　　我人沒了？
　　他也隨之壹側頭，就看見了那名小道士。
　　神情淡漠、目光平靜、步履從容……
　　他沒有任何排場，僅僅是在壹旁安靜地走路，就已經奪走了所有眼球。
　　“嘶……”
　　白淩塵倒吸了壹口帶酸味的涼氣。
　　此子相貌，恐怖如斯。
　　竟是我平生未遇之大敵。
　　……
　　引得萬千矚目的不是別人，正是德雲觀的開山兼關門大弟子、李楚，和已經很久沒有出門的狐女小白。
　　李楚這次來神洛城，是帶著師傅派下的重大任務。而狐女作為觀中唯壹壹個閑人，也順理成章被派來協助李楚。
　　雖然在杭州府的時候不太敢帶狐女出門，但是此番來神洛城反倒可以。
　　道理很簡單，越是大城市，人們見識就越多，也就越包容。
　　如果是在朝歌城，像是這種帶著妖物特征的妖奴，街上隨處可見。有些主人會特地命令自家的妖奴顯露壹部分特征，來彰顯身份。
　　神洛城裏雖然沒有那麽多，但也不算罕見。狐女走在街上，並不會引來什麽大驚小怪的視線。
　　所以狐女很開心。
　　她正享受著作為壹個普通妖走在街上的舒適，忽然發現前面無數人的目光聚焦過來，頓時壹驚。
　　狐女悄悄扯了扯李楚的袖子，“她們是在看我們嗎？”
　　“妳可以放心。”李楚淡然道：“準確地說，她們是在看我。”
　　“哦……”狐女輕輕點頭，她又看向李楚：“主人妳不怕嗎？”
　　李楚有些奇怪：“為什麽要怕？”
　　“被這麽多人盯著……”隨著離人群越來越近，狐女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
　　“這不是很正常的事嗎？”李楚壹副習以為常的語氣。
　　咦？
　　狐女怔了壹下，壹時有些分不清，他們兩個誰才是妖怪。
　　再向前幾步，忽聽得周圍幾聲嘭嘭響！
　　旋即，就有數人當空拋灑粉紅色的花瓣。
　　李楚此時恰好走到此處，清眸雲鬢，超然出塵，無數花瓣從頭頂飄飄落下。
　　真好似天女散花、仙人降世。
　　霎時間又是無數驚嘆聲響起。
　　“這真是人間可以出現的容貌嗎？”
　　“啊我死了。”
　　“……”
　　李楚只當無事發生，繼續安然走著。
　　再走出幾十步，忽聽壹陣振翅聲響，壹蓬白鴿從人群後方升起，飛向高空，落下無數飄飄灑灑的白羽。
　　“哇——”
　　白羽自李楚身邊飄過，配上他淡漠的氣質，殺傷力難以計算。眉目轉圜間，被他目光掃到的幾個女子，當場就暈了過去！
　　又向前幾十步，似乎是因為推搡得太厲害，有壹名少女“唉喲”壹聲，竟從人群中跌了出來。
　　剛好撲倒在李楚身前。
　　李楚的眉峰皺了壹下。
　　這種情況，當然不能不出手相助。他沒有猶豫，伸出手將少女扶了起來。
　　少女被李楚握著小臂扶起，壹時間竟不敢擡頭。
　　她低低地垂首，嬌羞道：“多謝小道長將我從地上扶起，不然後果不堪設想。這份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
　　“大可不必。”
　　李楚趕緊壹擡手，同時心中默默嘆了壹口氣。
　　唉。
　　就知道會這樣。
　　每次都是這樣。
　　不管幫了什麽小忙，總是被人用以身相許的方式碰瓷。
　　這樣下去，今後誰還敢扶人了？
　　這世道……真令好人寒心吶。
　　直到李楚帶著狐女快步進了城，周遭圍攏的那些鶯鶯燕燕們才如夢方醒。
　　“這英俊的小道長，還沒留下名字！”
　　“對啊！起碼要知道他姓什麽，否則今後該如何給孩子取名？”
　　“快追！”
　　“……”
　　只有壹兩個稍微清醒的姑娘問道：“咱們不是來接白淩塵的嗎？”
　　“啊？白淩塵是誰？”
　　“無所謂的。”
　　“……”
　　轉眼間，人群如鳥獸散，只丟下壹地狼藉的彩旗與橫幅，上面印著白淩塵的名字，永遠不會變心。
　　呼——
　　壹絲寒風卷過，帶起壹片枯葉。
　　白淩塵呆呆地望著城門口，眼神迷茫。
　　方才他乘著華麗的車駕與李楚壹同前進，結果被人無視了個徹徹底底，那些排場反倒都成了給李楚準備的。
　　不禁有些懷疑人生。
　　“餵。”
　　“那些都是我安排的啊？！”
　　“妳這人怎麽這樣啊？”
　　“西八。”
　　……
　　多虧李楚的經驗足夠豐富，也多虧神洛城足夠大。壹進城他就帶著狐女加快速度，轉過幾條街，甩開了人群。
　　接著。
　　兩人找到了壹家代售房屋的牙行。
　　李楚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放著壹萬兩的銀票。
　　那是德雲觀開業至今的全部積蓄了。
　　師傅將這些全部托付給自己，是為了讓自己來完成壹個偉大而艱巨的任務。
　　他要在神洛城開壹家，德雲分觀。
　　因為那向師傅求救的人，不知是出於謹慎還是為何，並沒有在信中提及聯系方式。
　　余七安說，只要他在神洛城把德雲分觀開起來，打出些許的名氣，那需要幫助的人會自己找上門來。
　　要開分觀，第壹件事就是買房。
　　這件事在李楚心中有著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地位。
　　前世的他家境普通，雖然在壹線城市有十套房子在出租，但是並沒有闊綽到可以給他隨便買著體驗生活的地步。
　　這壹次，還是李楚生命中第壹次買房。
　　莊重地踏入牙行，立刻有夥計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兩個。
　　確定他們是要買房之後，立刻將他們領到壹臺偌大的沙盤前，茶水、點心、果盤就陸續擺了上來。
　　壹名衣著華貴的掌櫃親自接待，笑瞇瞇問道：“兩位貴客要來買房，不知預算是多少啊？”
　　李楚摸了摸胸口，試探性地說道：“八千兩？”
　　要知道，八千兩已經足夠在杭州府最好的地段買壹棟主街臨江帶院閣樓。
　　在神洛城，若是地段稍差點，想來也差不多？
　　誰知那掌櫃壹蹙眉頭，摸了摸小胡子，“嘶……平民住宅啊，我們這也有。”
　　他伸手壹指沙盤邊緣，“這座怎麽樣？依山傍水，景色優美。晨聽鳥語，暮嗅花香，妙啊。”
　　“聽起來好像不錯？”狐女眨了眨眼。
　　李楚敏銳地問道：“可神洛城中哪有山？”
　　“額……”掌櫃笑了笑：“我們這裏的房子可不止是在城中啊，這棟房子就在城外二十裏的洛汀山下。”
　　“……”
　　在兩人抗拒的目光中，掌櫃又想了想，將手壹指。
　　這次，終於靠近了些許中央。
　　“這棟怎麽樣？”他又道：“前有醫館，後有陰宅。生也無憂，死也無慮，可以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永久居住。”
　　“不就是建在墳地邊嗎？”李楚皺了皺眉頭。
　　“額……”掌櫃的又壹尷尬，“也可以這麽說。”
　　對此李楚倒是沒有什麽抵觸，畢竟德雲觀本來也離亂葬崗挺近的。
　　但是這座宅子的位置……實在太近了點，簡直難以區分。
　　他有理由懷疑是誰家蓋墳蓋得太大了，幹脆修葺壹下當陽宅來賣。
　　“不過……”掌櫃的撚了撚胡子，“實不相瞞，以您給出的這個預算，實在沒有合適的選擇啊。”
　　狐女俯下身看了看沙盤上每棟宅子的標價，忽然伸出手壹指道：“誰說沒有！這裏不就有壹棟，才六千兩。”
　　“啊？”掌櫃的面色壹變：“那棟可不行……那棟，二位有所不知，那棟宅子鬧鬼啊！”
　　“鬧鬼？”
　　李楚看向他。
　　眼睛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