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五十八章 吃掉

　　小姑娘已經開始憧憬著那壹天的到來，非但沒有畏懼，反而充滿了稚氣的期待，等著小師叔踩著飛劍，咻壹下從天涯海角那麽遠的地方，落在她身邊，告訴所有人，他是自己的小師叔。
　　至於那壹天蘊藏的殺機和危險，李寶瓶想得不多，畢竟小姑娘再早慧，也想不到那些書上不曾描繪的人心險惡，她就算想破了小腦袋，都想不出那些暗流湧動，藏在高冠博帶之後的冷酷殺機。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只是單純地選擇全心全意信賴壹個人。
　　趴在少年後背上酣暢大睡的老秀才，之所以選擇泄露天機，恐怕正是珍惜這份殊為不易的嬌憨。
　　李寶瓶輕聲提醒道：“小師叔，如果到時候妳吵不過別人，妳又打不過別人，咱們可以跑路的。”
　　陳平安笑道：“那當然，只要妳別嫌棄丟人就行。”
　　之後陳平安帶著李寶瓶逛了幾家雜貨鋪子，給三個孩子都買了嶄新靴子，陳平安自己沒買，倒不是摳門到這份上，實在是穿不習慣，試穿的時候，渾身不自在，簡直連走路都不會了。
　　除此之外還給三人各自買了兩套新衣服，花錢如流水，陳平安說不心疼肯定是假，可錢該花總得花。
　　李寶瓶還是挑選大紅色的衣裳，不單單是瞧著喜氣的緣故，陳平安很早就聽小姑娘抱怨過，好像是小時候有壹位雲遊道人經過福祿街，給李家三兄弟測過命數，其中給李寶瓶算八字的時候，提到了小姑娘以後最好身穿紅色衣衫，可避邪祟，李家這些年不管如何寵溺這個小閨女，在這件事上沒得商量，李寶瓶雖然越長大越郁悶，可還是照做，上次在紅燭鎮驛站收到家裏人的三封書信，無壹例外，從父親到李希聖、李寶箴兩個哥哥，全部提醒過小姑娘，千萬別圖新鮮就換了其它顏色的衣衫。
　　小姑娘經常私下跟陳平安說，以後見著了那個臭道士，壹定要揍他壹頓。
　　逛鋪子的時候，老秀才還在酩酊大睡，陳平安就只能始終背著，好在不沈，估摸著還不到壹百斤，陳平安真不知道這麽個老先生，怎麽肚子裏就裝得下那麽多的學問？
　　回去秋蘆客棧的路上，李寶瓶的書箱裝得滿滿當當，不過這壹路數千裏走下來，小姑娘看著愈發黝黑消瘦，可長得結結實實，氣力和精氣神都很好，陳平安倒是不擔心這點重量會傷了李寶瓶的身子骨。
　　到了那條行雲流水巷，依舊是雲霧蒸騰的玄妙場景，陳平安看了多次，仍是覺得匪夷所思，目盲老道臨別贈送的那幅《搜山圖》，雖然上頭繪畫的神神怪怪，也很驚奇怪異，可還不是不如當下置身其中來得震撼人心。
　　到了刻有兩尊高大彩繪門神的客棧門口，老人突然醒來，雙腳落地的瞬間，背後就多出了那只行囊，手裏握著壹塊銀錠，老秀才看著兩個滿臉茫然的家夥，笑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還要去很多地方，需要壹直往西邊去，不能再在這裏耽擱下去了。”
　　老秀才緩緩道：“陳平安，那半個崔瀺呢，善惡已分，雖然不徹底，但是大致分明，以後就交給妳了，言傳身教，其中身教重於言傳，這也是我把他放在妳身邊的原因。”
　　李寶瓶皺眉道：“那個叫崔瀺的家夥，是個大壞蛋唉，文聖老爺妳怎麽總護著他啊？”
　　“沒有辦法啊。”
　　老秀才有些無奈，笑著耐心解釋道：“我已經撤去他身上的禁制，如果下壹次妳覺得他還是該殺，那就不用管我這個糟透老子怎麽想的，該如何就如何，我之所以如此偏袒護短於他，壹是他的走錯道路，大半在於我當年的教導有誤，不該那麽斬釘截鐵全盤否定，給崔瀺造成壹種我很武斷下了結論的誤會。”
　　老人神情疲憊，語氣低沈，“何況我當時委實是分不開心，有壹場架必須要贏的，所以根本來不及跟他好好講解緣由，幫他壹點壹點向後推演，所以後邊的事情就是那樣了，這小子壹氣之下，幹脆就叛出師門，留下好大壹個爛攤子，馬瞻就是其中之壹。再則，他挑選的那條新路，如果每壹步都能夠走得踏實，確實有望恩澤世道百年千年，說不定能夠為我們儒家道統再添上壹炷香火……這些既千秋大業又狗屁倒竈的糊塗賬，當妳們以後有機會登高望遠，說不得也會碰上的，到時候別學我，多想壹想，不要急著做決定，要有耐心，尤其是對身邊人，莫要燈下黑，要不然會很傷心的。”
　　說到這裏，老人幹枯消瘦的手掌，摸了摸陳平安的腦袋，又揉了揉李寶瓶的小腦袋，“妳們啊，不要總想著快點長大。真要是長大了，身不由己的事情，會越來越多，而朋友很少有壹直陪在身邊的，衣服靴子這些是越新越好，朋友卻是越老越好，可老了老了，就會有老死的那天啊。”
　　李寶瓶問道：“林守壹說練氣士那樣的山上神仙，若是修道有成，能活壹百年甚至是壹千年呢！”
　　老人笑問道：“那壹百年後，壹千年後呢？”
　　李寶瓶試探性問道：“那我先走？”
　　老人被小姑娘的童真童趣給逗樂，啞然失笑道：“那麽反過來說，小寶瓶妳這樣頂呱呱的好姑娘，若是有天妳不在人間了，那妳的朋友得多傷心啊。反正我這個老頭子會傷心得哇哇大哭，到時候壹定連酒都喝不下嘴。”
　　李寶瓶恍然大悟，小雞啄米點頭道：“對對對，誰都不能死！”
　　老秀才伸手遞出那顆銀錠，陳平安看著它，問道：“不會是蟲銀吧？崔瀺就有壹顆。”
　　老秀才搖頭笑道：“那小玩意兒，也就小時候的崔瀺會稀罕，覺得有趣，換成老的崔瀺，懶得多看壹眼。這顆看著像是銀錠的東西，是壹塊沒了主人的劍胚，比起崔瀺藏在方寸物裏頭的那壹塊，品秩要高出許多，關鍵是淵源很深，以後妳要是有機會去往中土神洲，壹定要帶著它去趟穗山，說不定還能喝上某個家夥的壹頓美酒，穗山的花果釀，世間壹絕！”
　　老秀才伸出大拇指，“神仙也要醉倒。”
　　陳平安接過銀錠。
　　老人打趣道：“呦，之前不樂意做我的弟子，我說磨破嘴皮子都不肯點頭答應，現在怎麽收下了。”
　　陳平安尷尬道：“覺得要是再拒絕好意，就傷感情了。”
　　李寶瓶小聲道：“文聖老爺，是因為這東西像銀子啊，小師叔能不喜歡？”
　　陳平安壹個板栗敲過去。
　　李寶瓶抱著腦袋，不敢再說什麽。
　　老人哈哈笑道：“小寶瓶，下次見面，可別喊我什麽文聖老爺了，妳是齊靜春的弟子，我是齊靜春的先生，妳該喊我什麽？”
　　李寶瓶楞了楞，“師祖？師公？”
　　老人笑瞇瞇點頭道：“這才對嘛，兩個稱呼都行，隨妳喜歡。”
　　小姑娘連忙作揖行禮，彎了壹個大腰，只是忘了自己還背著壹只略顯沈重書箱，身體重心不穩，李寶瓶差點摔了個狗吃屎，陳平安趕緊幫忙提了提小書箱。
　　老人挺直腰桿，壹動不動，坦然接受這份拜禮。
　　老秀才顛了顛身後行囊，嘆了口氣，“劍胚名為‘小酆都’，只管放心收下，劍胚上頭的因果緣分，早已被切斷得壹幹二凈，至於怎麽駕馭使用，很簡單，只要用心，船到橋頭自然直，它就會自動認主，如果不用心，妳就算捧著它壹萬年，它都不會醒過來，比壹塊破銅爛鐵還不如。”
　　陳平安將它小心收起。
　　老秀才點頭道：“走嘍。”
　　老人轉身離去。
　　李寶瓶疑惑出聲道：“師公？”
　　老人轉頭笑問道：“咋了？”
　　小姑娘指了指天上，“師公，妳不是要走遠路嗎？怎麽不咻壹下，然後就消失啦？”
　　老秀才忍俊不禁，點頭笑了笑，果真嗖壹下就不見了身影。
　　陳平安和李寶瓶不約而同地擡起腦袋，望向天空，早已沒了老人的身影。
　　但其實在靠近街道那頭的行雲流水巷，有個老秀才，轉頭望向秋蘆客棧門口那邊，緩緩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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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院子，高大女子坐在石凳上，正在仰頭望向天幕，嘴角噙著柔和笑意。
　　同壹座院子，近在咫尺，於祿和謝謝卻從頭到尾都不知道這位劍靈的存在，每當她出現的時候，就會在雙方之間隔絕氣機，使得少年少女看不見聽不著，完全無法感知到她。
　　李寶瓶打過招呼就去屋內放東西，陳平安坐在劍靈身邊。
　　高大女子伸手橫抹，手中多出那根懸掛橋底無數年的老劍條，開門見山道：“事情既然有了變化，我就也適當做出改變好了。原本我們訂了壹個百年之約，現在仍是不變，但是我接下來會加快磨礪劍條的步伐，爭取在壹甲子之內，將其打磨得恢復最初相貌的七七八八，這就意味著妳那塊斬龍臺會不夠，很不夠。”
　　陳平安壹頭霧水，自己那塊突然出現在自家院子裏的小斬龍臺，被自己背去鐵匠鋪子那邊了才對。
　　她微笑道：“還記不記得自己有次坐在橋上做夢，連人帶背簍壹起跌入溪水？那壹次，其實我就拿走了那塊斬龍臺，之後妳以為是斬龍臺的石頭，不過是我用了障眼法的普通石頭，嗯，說是普通也不太準確，應該是壹塊質地最好的蛇膽石，足夠讓壹條小爬蟲變成壹條……大爬蟲？為了從壹百年變成六十年左右，付出的代價，就是我需要最少用掉深山裏頭的那座大型斬龍臺，也許用不掉整片石崖，但是大半肯定跑不掉，不過妳不用擔心，我自有法子來瞞天過海，實在不行，丟給那什麽風雪廟真武山的兵家修士們，幾本秘籍就是了，他們非但不會覺得這筆買賣不劃算，說不定還會喜極而泣的，壹個個在那裏抱頭痛哭。”
　　陳平安聽天書壹般，怔怔無言，無話可說。
　　她向天空伸出手，手心多出那株亭亭玉立的雪白荷葉，“因為酸秀才的緣故，加上妳那壹劍有些不同尋常，所以荷葉支撐不了太多時間了，這也是我著急趕回去的原因之壹，再就是秀才答應我，不會因為崔瀺的事情牽連到主人，他會先去壹趟潁陰陳氏那邊，跟人說完道理再去西邊，所以接下來，如他所說，安安心心帶著那幫孩子求學便是，有崔瀺這麽個壞蛋，還有那個武夫第六境的於祿壹旁護駕，我相信哪怕主人沒了劍氣，便是有些坎坷，也壹樣能夠逢兇化吉。”
　　她眉宇之間有些愁緒，“但是到了大隋書院之後，接下來的這六十年內，我需要畫地為牢，不可輕易離開，否則就有可能功虧壹簣，妳既要保證自己別死，又要保證境界持續增長，會有點麻煩啊。”
　　陳平安說道：“阿良曾經無意間說過，不管是武夫境界還是練氣士，到了三境修為，就可以試著獨自遊歷壹國，只要自己不找死，多半沒有太大問題，五六境的話，就可以把半洲版圖走下來，前提是不要胡亂湊熱鬧，不要往那些出了名的湖澤險地走，再就是別熱血上頭，遇上什麽事情都覺得可以行俠仗義，或是斬妖除魔，那麽就可以大體上安然無恙了，如果說遇上飛來橫禍，因此死翹翹，那就只能怪命不好，這麽糟糕的命數，待在家裏壹樣不安穩，所以出門不出門，結果大致是壹樣的。”
　　她點頭欣慰道：“妳能這麽想是最好，是該如此，畏手畏腳，縮頭縮腦，壹輩子都別想修行出結果。”
　　她突然瞇眼玩味問道：“為什麽到現在，我快要離開了，妳還是不問我，怎麽幫妳續命，解決後患？既然我們休戚與共，妳就不好奇我為何不幫妳修復長生橋，讓妳順利走上修行之路？於情於理，這都不是什麽非分請求吧？”
　　陳平安坦誠道：“昨晚睡覺前我就想起床問這些問題，但是後來忍住了。”
　　劍靈問道：“為何？”
　　陳平安滿臉認真道：“不是我不好意思開口，為了活命這麽大的事情，我臉皮再薄，也不會難為情。而是我壹直很信姚老頭，也就是我當時燒瓷的半個師父，相信他說過的壹句話……”
　　劍靈打斷少年的言語，點頭道：“我知道，在那抔光陰流水展現出來的景象之中，我看到也聽到了。很有意思的壹句話。”
　　她隨即有些惱火，撐著荷葉傘站起身，“知道為何妳們人間有個‘破相’的說法嗎？確實是真事，但是凡夫俗子的破相壹事，本就是在命理之中，哪怕是改名字，都在大的規矩之內，所以不礙事。但如果涉及到長生橋，體內諸多氣府竅穴的改變，就是壹樁大事了。”
　　“修行本就是逆流而上的舉動，說難聽點，就是悖逆天道，練氣士所謂的證道，實則是證明自己的大道，能夠讓天道低頭，老天要我生老病死，我偏要修成無垢金身、福壽綿延、永享自由，要老天爺捏著鼻子承認自己的長生久視，妳想想看，何其艱難。”
　　“若是能夠輕而易舉搭建長生橋，那些山上的仙家門閥，只要老祖宗動動手，豈不是輕輕松松就滿門子孫皆神仙了？因為人之經脈、氣府和血統，本就是天底下最玄之又玄的存在，要知道道家推崇的‘內外大小兩天地’，這座小天地，說的就是人之身軀體魄，除了寓意自身是天然的洞天福地，而長生橋的意義，就是勾連兩座天地的橋梁，故而此事當真是難如登天，不是沒有人能做到，但是付出的代價會很大，對於修路建橋之人的境界，要求極高，而且僅限於陰陽家、醫家這些流派的大練氣士，這也是這些學說流派之所以不擅殺伐，卻依然屹立不倒的緣由之壹。”
　　看到少年雖然眼底有些失落，可並不沮喪，劍靈便放下心來，促狹笑道：“現在不管如何，小平安妳先淬煉體魄，打好基礎，肯定是好事。要不然以後，等我磨礪好了劍條，妳要是連提劍都提不起來，那就太丟人了。可別以為提劍壹事很簡單，在酸秀才的山河畫卷裏頭，那是他給了妳十境修士的‘假象’，尋常九境修士的體魄，可能比不得五六境純粹武夫，可是誌在打破門檻的十境修士，就沒有壹個敢小覷淬體壹事的蠢貨，絕大多數都會在這壹層境界裏，靠著實打實的水磨功夫，變得比純粹武夫還勤懇，壹點壹滴打磨身軀和神魂，容不得有半點瑕疵漏洞，所以這才造就了世間十境練氣士，全是水底老王八的有趣格局。”
　　陳平安把這些話全部牢牢記在心頭。
　　白衣女子站在院子裏，笑道：“小平安，壹定要等我六十年啊，還有，到時候可別變成壹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實在是大煞風景，小心我不認妳這個主人。”
　　陳平安站起身，剛要說話。
　　她已經向他走來，伸出手掌，做出要擊掌為誓的姿勢。
　　陳平安連忙高高擡起手。
　　只是兩人的手掌，最終在空中交錯而過。
　　原來白衣女子已經消散不見，就此離去。
　　陳平安坐回原位，突然壹拍腦袋，想起那把槐木劍，忘了詢問她和文聖老先生，那個躲在木劍中的金衣女童到底是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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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瀺在秋蘆客棧的壹間密室喝著茶，客棧的二當家，劉嘉卉，在郡城高層大名鼎鼎的劉夫人，就像壹名卑微婢女，小心翼翼察言觀色，謹慎打量著這名表露身份的大驪國師。
　　她所在的紫陽府，本就是被大驪拉攏過去的黃庭國棋子，這樁盟約，是極少露面的開山祖師，親自點頭許可的，紫陽府上上下下，自然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尤其是像劉嘉卉這種自認大道無望的外派子弟，對於朝廷官府這類世俗權勢的象征，會格外上心。
　　雖說黃庭國洪氏皇帝，歷來奉行祖制優待仙家，只可惜壹個小小的黃庭國，能夠讓牽連極深的靈韻派死心塌地，卻沒辦法讓紫陽府這類門派勢力效忠，因為池塘太小了，水底下的蛟龍希望擁有更加寬廣的地盤。
　　紫陽府比起那個只想要壹個“宮”字的伏龍觀，野心更大。
　　劉嘉卉沒有傻到眉心有痣的俊秀少年自報家門，就願意相信，理由只有壹個，是站在少年身邊的那個青袍男子，表現得比她更像壹個下人。
　　劉嘉卉想不出黃庭國有誰，能夠讓這位心狠手辣的寒食江水神，心甘情願地擔任奴仆。
　　崔瀺隨口問過了紫陽府內部的情況後，突然笑問道：“魏禮這個郡守大人，是劉夫人的情郎吧，以後多半會成為大驪的攔路石，如果我要妳今天親手殺了他，夫人舍不舍得動手啊？”
　　劉嘉卉頭腦壹片空白，身體緊繃。
　　崔瀺樂呵呵道：“瞧把妳嚇的，我是那種棒打鴛鴦的人嘛。”
　　劉嘉卉微微擡起視線。
　　只見那位白衣少年自顧自點頭笑道：“對啊，我就是這種人。”
　　劉嘉卉欲哭無淚，臉色慘白。
　　少年擺擺手，“善解人意”道：“但是要妳親手殺人，太殘忍了，況且紫陽府如今跟大驪結盟，我不會讓兢兢業業操持這份家業的劉夫人為難，我身後這位水神老爺，本就跟那魏大人關系壹般，由他來殺好了。”
　　劉嘉卉竭力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低下頭，顫聲道：“國師大人，魏禮如果真的要死，我來殺便是！無需水神老爺動手。”
　　崔瀺好似悲天憫人地嘆息壹聲，自言自語道：“這樣的話，劉夫人壹定對我和大驪懷恨在心，不如這樣，妳殺了情郎之後，我再讓水神老爺宰掉妳，妳們最少可以做壹對亡命鴛鴦……”
　　風情萬種的婦人擡起頭，那雙勾人心魄的桃花眸子，充滿了想要玉石俱焚的濃重殺機。
　　青袍男子輕輕向前踏出壹步，輕輕發出壹聲嗤笑。
　　劉嘉卉之流，在他眼中無異於自不量力的螻蟻。
　　婦人猛然驚醒，後退數步。
　　盤腿坐在椅子上的崔瀺撚住杯蓋，輕輕扇動茶水霧氣，清香撲鼻，有些陶醉地閉上眼睛嗅了嗅，然後緩緩睜開眼睛，盯著正在心中天人交戰的婦人，崔瀺展顏壹笑，嘖嘖道：“眾生皆苦，有情為最。看在這杯好茶的份上，我就放過魏禮好了，真的，不騙妳。”
　　婦人身子壹軟，差點摔倒，鼓起最後僅剩的膽氣，怯生生哽咽問道：“國師大人，真的不騙奴婢？”
　　崔瀺忍俊不禁道：“騙妳有多大意思啊？”
　　劉嘉卉當然不敢信以為真，原本極為精明的壹個婦人，頓時失魂落魄。
　　崔瀺沒好氣道：“行了，出去吧，以後記得盯緊魏禮，別讓他做出什麽不可救藥的蠢事，將來妳能不能當大驪的誥命夫人，魏禮能不能在大驪官場飛黃騰達，全看妳劉嘉卉的本事了。”
　　這麽說，劉嘉卉就聽得明白了，要不然大驪國師那種天馬行空的想法，她是真的追不上，畏懼的感覺，已經滲透到了她的骨子裏。
　　不單單是怕壹個心思難測、貌似孱弱的少年，而是怕那所向披靡的大驪大軍，怕壹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驪國師。
　　壹想到和和睦睦的初次見面，婦人只覺得是壹個天大的笑話，還心安理得地收了他兩千兩銀子。
　　那恐怕是天底下最燙手的銀子了。
　　崔瀺見她還楞在當場，冷聲道：“滾出去。”
　　婦人連忙告辭離去。
　　等到婦人離開密室，青袍男子問道：“國師大人，當真不殺魏禮？”
　　崔瀺壹臉壞笑，“妳猜？”
　　青袍男子有些頭大，苦笑道：“實在猜不出國師大人的想法，反正我只管聽命行事。”
　　崔瀺呲溜壹下喝了大口茶水，然後蓋上茶杯，壹起放在桌上，緩緩給出真相，“不殺，魏禮跟妳手底下的那個河伯，是我大驪以後願意大用的人才。”
　　青袍男子這次是真的有點措手不及。
　　重用魏禮？這是為何？壹個沒有家世的黃庭國四品地方官，能入得了大驪國師的法眼？
　　崔瀺不理會寒食江水神的疑惑，壹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說道：“接下來，不是快要秋收了嗎，妳們大水府邸按照熟能生巧的那些老法子，讓這個郡冒出壹些事故，來點民不聊生的慘事，在快要民怨沸騰的時候，給劉嘉卉壹個機會，捎話給魏禮，就說妳這位水神老爺答應幫他擺平那些狀況，嗯，魏禮肯定會生出疑心，沒關系，妳就假裝跟他要錢嘛，要他去跟禮部討要匾額嘛，這麽壹來，他哪怕依舊心存疑慮，為了轄境內的老百姓，壹樣會戰戰兢兢地點頭答應，之後壹直到大驪大軍快要南下，妳就始終這麽逗弄魏禮，等到大驪兵臨城下，在魏禮心存死誌，要死守郡城的關鍵時刻，妳就可以放出風聲，就說魏禮勾結妳們大水府邸，故意為了名望口碑，才壹步步走到今天這個高位。到時候我倒要看看壹座郡城小二十萬百姓，有幾個不大罵他魏禮豬狗不如，身邊有幾個親近人還敢相信他。”
　　青袍男子小心問道：“這是？”
　　崔瀺白眼道：“這還看不出來？我是要魏禮生不如死啊。不是我說妳啊，妳比劉嘉卉真聰明不到哪裏去。”
　　堂堂寒食江水神，如同蒙學稚童，虛心求教道：“懇請國師大人指點。”
　　崔瀺懶洋洋縮在椅子裏，“真正的讀書人，知道他們最受不了什麽嗎？不是當了官，卻碰到壹個王八蛋昏君，不得不為社稷蒼生仗義執言，不惜死諫君王，然後被哢嚓壹下砍了頭，因為這樣是無愧良知的，說不得還會青史留名。甚至不是山河破碎，卻沒辦法力挽狂瀾，眼睜睜看著家國皆無，因為哪怕這樣，也可以逃禪出世，或者可以國家不幸詩家幸，寫點悲憤詩來著。真正無法接受的事情，是……”
　　這位白衣少年晃了晃腦袋，“是魏禮這些個真正的讀書人，身為儒家門生，為了壹個所謂的天下太平，毅然入世，在官場摸爬滾打，滿身傷痕，但是到最後，他對這個世界付出了最大的心血，最多的善意，可是得到的卻不是同等的善意，甚至反而會是撲面而來的惡意，他真正想要的，壹點，壹丁點兒，都沒有得到，眾叛親離不說，看似他辜負了國家百姓不說，事實上所有人也都辜負了他。嗯，我就是想要讓魏禮嘗壹嘗這個滋味。”
　　青袍男子感慨道：“設身處地想壹想，確實生不如死。”
　　他很快記起那個用情頗深的婦人，唏噓道：“假使魏禮知道有今天密室的內幕，他壹定希望劉嘉卉今天答應親手殺了他。”
　　崔瀺伸手覆蓋住茶杯，面無表情道：“在魏禮徹底絕望之後，在壹個適當的時機，我會讓他會知道的，因為那個時候劉嘉卉會選擇‘自殺’，寫下壹封遺書，原原本本告訴他所有的真相，說她其實是大水府的座上賓，是大驪的諜子，說她很愧疚，說她對不起他魏禮，最後……大概還會說她很愛他魏禮。”
　　青袍男子在這壹刻，身為山水正神，竟然幾乎汗毛倒豎，心頭寒氣直冒。
　　“魏禮是棵好苗子，說不定將來就是我的得意門生之壹，所以妳可別光顧著看笑話，到時候他如果真鐵了心自殺，妳壹定要攔下來。”
　　崔瀺笑著站起身，轉頭望向臉色僵硬的寒食江水神，打趣道：“再就是妳怕個什麽，妳有個好爹。”
　　聽到這句話後，青袍男子心情復雜至極。
　　崔瀺踮起腳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安慰”道：“妳內心深處，是有殺機的，妳可能自己都不曉得，不過沒關系，妳和妳爹對我崔瀺而言，就是大只壹些的螻蟻，妳們的悲歡離合，仇恨敬意，我心情好的時候，會照顧照顧，幫著安撫壹下，心情不好的時候，要知道上古蜀國，有壹種罕見蛟龍，生性喜好同類相食，我就……”
　　俊美少年的眼眸，毫無征兆地出現壹抹詭譎金色，豎立在瞳孔內，他用極其輕微低聲的嗓音，滿臉天真無邪地補充下文道：“吃掉妳們。”
　　青袍男子紋絲不動，但是喉結微動，這次是真的汗流浹背了。
　　崔瀺踮起的腳跟重新落回地面，笑道：“看把妳嚇的。回妳的大水府，以後妳跟魏禮壹樣，都是咱們大驪的座上賓，頭等新貴，別怕啊。”
　　青袍男子打死都沒挪步，也不說話，就是打定主意站在原地。
　　先前劉嘉卉被這個家夥打賞了壹句“瞧把妳嚇的”，看似有驚無險的結果，其實呢？
　　那自己現在聽到這麽壹句，“看把妳嚇的”，不過是壹字之差而已，有什麽不同？
　　崔瀺故作恍然，歉意道：“妳這次是真的想多了。”
　　青袍男子只是擡起手臂，擦去額頭的冷汗。
　　崔瀺想了想，轉身去拿起茶杯，喝完最後壹點茶水，思索片刻，放下茶杯，輕聲道：“妳以後要是在我和妳爹的幫助下，如果將來可以成功吃掉‘那半個’，與大驪國祚緊密捆綁在壹起，相信妳就可以徹底放寬心了。妳應該也清楚，在這件幾乎比大道還要大的事情上，妳爹反而不如妳有天然優勢，我也壹樣，到時候妳才有資格，真正跟我平起平坐。”
　　青袍男子楞在當場，之後低頭抱拳，眼神炙熱，壹言不發，因為壹切盡在不言中。
　　崔瀺揮手趕人，“滾吧。”
　　青袍男子如獲大赦，還有些喜出望外，整個人化身壹團淡青色水霧，呼嘯離去。
　　崔瀺雙手負後，閉上眼睛，在寬敞豪奢的密室內，壹圈圈重復踱步。
　　最後崔瀺擡起頭，視線直勾勾望向壹堵墻壁，仿佛要看到很遠的地方，“老家夥，總算走了啊。”
　　崔瀺瞇眼笑了起來，大步走出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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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崔瀺躡手躡腳走回院子的時候，眉宇之間，還有些誌得意滿。
　　沒了修為又如何？不壹樣將那些蠢貨玩弄於鼓掌之中？
　　院內，陳平安正在跟李寶瓶請教富貴人家的墳墓建造情況，到底有哪些講究。
　　因為陳平安壹直就想以後自己有錢了，要將連塊墓碑都沒有的小墳頭，修建得盡可能好壹些。
　　既然如今距離大隋不遠了，這就意味著很快就要踏上歸程，回到家鄉之後，肯定第壹件事就是這個。
　　雖說陳平安每次進山出山，都會攜帶壹捧土壤，做那為爹娘墳頭添土的“厚土”之事，可這個老壹輩燒瓷人傳下來的老規矩，終究不如修建壹座好壹些的墳墓，來得更加讓人安心。這趟出門遠遊，陳平安知道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事死如生”這個說法，這愈發讓陳平安愧疚。
　　李寶瓶知道的不多，大略說了些，然後就說回頭寄信給大哥問問看。
　　陳平安也就點到為止，反正只要兜裏有了錢，其實都好說，以前的天大問題，就不算什麽了。
　　陳平安無意間記起壹事，就問小姑娘崔瀺的那個瀺字，到底怎麽寫來著。
　　李寶瓶知道啊，就在石桌上用手指壹筆壹畫寫了出來。
　　陳平安就隨便感嘆了壹句，“這麽難寫的字啊。”
　　身後不遠處那邊，這次輪到崔瀺汗如雨下了，只覺得自己才剛剛做了點小壞事，報應是不是來得太快了點？
　　老秀才不才剛剛滾蛋嗎？陳平安這個比自己更心狠手辣的王八蛋，就要開始著手準備給自己花錢造墳，寫墓碑啦？
　　陳平安轉過頭，看到呆若木雞的白衣少年杵在那邊。
　　崔瀺嚇得轉身就跑，火急火燎找到了膽戰心驚的劉嘉卉，拉著她到了壹個僻靜地方，盡量和顏悅色道：“劉夫人啊，我剛才想明白了壹個道理，要與人為善啊，只要妳對我大驪忠心耿耿，以後保證妳和魏禮和和美美，子孫滿堂！”
　　崔瀺這才心滿意足地轉身離去，伸出手揮了揮，不去看那個嚇得撲通跪下的婦人，罵罵咧咧道：“信不信由妳！他娘的假話聽得歡天喜地，真話反而不信了，反正妳和魏禮這次算是撞了大運，以後可勁兒恩愛纏綿去吧！老子祝妳們倆白頭偕老啊！”
　　崔瀺鬼鬼祟祟回到院子，看到陳平安這個心腸歹毒的家夥獨自坐在石凳上，正在用斬龍臺磨礪那柄祥符的刀鋒。
　　崔瀺臉色發白，怔怔道：“怎麽，還要我饒過大水府才罷休？不至於吧，不行，這種事情打死不能更改，隨手為之的事情，可以看心情，涉及大驪霸業的事情，怎麽可能改變初衷和布局……”
　　陳平安轉頭皺眉問道：“妳已經兩次在外邊偷偷摸摸，做什麽？”
　　崔瀺指了指陳平安手裏的狹刀，“這是做什麽啊？磨刀霍霍的，多滲人。”
　　陳平安沒好氣道：“接下來妳只要安分守己，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若是這種話，是自己這種人說出口，崔瀺打死不信，可要是陳平安嘴裏說出來的，崔瀺當然深信不疑，只是起先腳步還是有些飄忽，不過越走越快，越來越輕松，最後小跑到石桌旁，趴在桌面上，壓低嗓音道：“先生，我剛才做了件成人之美的好事，千真萬確！妳信不信？”
　　陳平安擡起頭，認真看著這家夥的眼睛，最後點了點頭。
　　崔瀺在這壹刻，竟然差點感動得熱淚盈眶。
　　可想而知，這趟出關之行，對於少年崔瀺而言，是如何得多災多難。
　　崔瀺諂媚笑道：“先生，不然我幫妳磨刀？做弟子的，總是這麽遊手好閑不務正業，寢食難安啊。”
　　陳平安瞥了他壹眼，“滾。”
　　崔瀺裝模作樣地重重嘆了口氣，直腰起身，畢恭畢敬作揖行禮後，這才告辭轉身，大搖大擺走回自己屋子，吹著口哨，心情大好。
　　陳平安看著那家夥的瀟灑背影，有些莫名其妙，是不是之前在水井底下待久了，腦子也進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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