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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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七十四章 後手對後手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1

  陳平安來到劍氣長城以北地界,除了壹條文廟新開辟出來的道路,其余皆被夷為平地,舉目望去,空無壹物。
  陸沈現出身形,與陳平安並肩散步在沒有半點風景可言的遺跡。
  壹座劍修如雲、酒鋪林立的城池,與城外那些零星散落的劍仙宅邸,都已不復存在。
  種榆仙館,曾有壹位喜好種植花卉的女子劍仙,托付倒懸山靈芝齋,從扶搖洲重金購得壹株古本榆樹,移植小庭,大概是水土不服,經受不住那份無處不在的劍氣,雕敝多年,不曾想某年忽發壹花,高邁屋脊,美不勝收。
  只是等到中土神洲的苦夏劍仙,再次重返劍氣長城,女子與花,皆不得再見。
  太徽劍宗憑借戰功換來的甲仗庫,酈采租賃的萬壑居,每逢月色便有松濤聲,以及被她花錢買下的停雲館,整座館閣竟是以壹整塊巨大碧玉雕琢而出。
  陳平安蹲下身,撚起些許泥土。
  陸沈已經將那頂蓮花道冠再次交給年輕隱官。
  城頭刻字壹事,消耗掉陳平安太多的精氣神,暫時不宜歸還道法,還需稍等片刻。
  反正陸沈也不著急返回青冥天下,去了,又要被余師兄嫌棄,虧得師尊已經發話,不用他去天外天跟那些殺之不絕的化外天魔,大眼瞪小眼,不然陸沈還真就找個由頭,打算留在浩然遊歷幾年了,就像身邊這位年輕隱官,人走到哪裏,哪裏就是包袱齋,那麽貧道的攤子擺在哪裏不能算命?
  陸沈見陳平安壹時半會兒沒有起身的念頭,幹脆席地而坐,從袖中摸出壹塊從墻根那邊撿來的破碎石頭,巴掌大小。
  這次遊歷浩然,如果劍氣長城的隱官不是陳平安,陸掌教肯定尋壹處隱蔽城頭,刻下壹行蠅頭小楷的“陸沈到此壹遊”就跑。
  陸沈擡起手,“不介意吧?”
  陳平安搖搖頭。
  陸沈取出壹把竹黃裁紙刀,作為刻刀,最終被陸沈雕琢出壹對纖長的素方章,再以手指抹去那些棱角,呵了口氣,吹散石屑。
  陳平安問道:“壹座天外天,化外天魔就那麽難以解決?”
  以至於道祖都需要創建壹座“峻極於天”的白玉京,用來抵禦化外天魔對青冥天下的無止境侵擾。
  陸沈點點頭,雙指撚住裁紙刀,正在篆刻印章邊款,大致內容,是記載自己與年輕隱官的蠻荒之行,壹路山水見聞,聽到這個問題,陸沈流露出幾分惆悵神色,“難,難得很,貧道去了,也不過是擔雪塞井,炊砂作飯,空耗氣力,所以白玉京道官,歷來都將其視為壹樁苦差事,因為只會消磨道行,沒有任何收益可言。飛升之下的修士,對上那些千變萬化的化外天魔,就是負薪救火,修士道心不夠穩固,稍有瑕疵間隙,就會淪為天魔的大道餌料,無異於火上澆油,青冥天下歷史上,有不少死活打不破瓶頸的年邁飛升,自知大限將至,實在沒法子了,就兵行險著,想著偷摸去天外天碰運氣,沒什麽萬壹,無壹例外,都身死道消了,要麽死在天外天,被化外天魔隨意玩弄於鼓掌之間,要麽死在余師兄劍下。”
  “余師兄曾經有三位相逢於山下的至交好友,四人是差不多時候登山修行,都是資質極好的修道之士,相互間相逢投緣,最終四位患難與共的至交好友,千年之內,共登飛升,唯有余師兄進入白玉京,其余三位飛升境,壹位符箓大宗師,還有壹雙道侶,壹陣師壹劍修,妳能想象當年那段歲月裏,余師兄他們幾個的那種意氣風發嗎?”
  陳平安點頭道:“大道同行,橫行天下無敵手。”
  劉羨陽,張山峰,鐘魁,劉景龍……
  陳平安也會憧憬自己和朋友們的遊歷天下,遇水渡水,遇山翻山,遇見壹件不平事,就停下腳步,讓人間少卻壹樁意難平。
  “嗯,余師兄的真無敵,就是從那會兒開始流傳開來的,鋒芒畢露,所向披靡,身為道祖二弟子,在白玉京眾多城主樓主和天君仙官當中,是唯壹壹個不是劍修,卻敢說自己穩勝劍修的得道之士,每次余師兄離開再重返白玉京,都能為五城十二樓帶回壹籮筐的故事。”
  就像劍氣長城的阿良,後來的年輕隱官,以及五彩天下飛升城的寧姚。
  “歲月久了,以訛傳訛,就成了余師兄自封的‘真無敵’。師兄也懶得解釋什麽,估計更是覺得壹個‘真無敵’頭銜,早晚都是囊中物,無非是被人早喊個幾千年,不算什麽。”
  “可惜其中兩人,壹個死在了天外天,余師兄當時沒有攔阻,不忍心與摯友遞劍,就故意放行了,因為此事,還被白玉京史官彈劾,告狀高到了師尊觀道的小蓮花洞天。另外壹個死在了余師兄劍下,僅剩壹人,又因為道侶被余師兄手刃,就與余師兄徹底反目成仇,以至於每隔數百年,她每次出關的第壹件事,就是問劍白玉京,意氣用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世間壹切道法劍術,只能壓制天魔,治標不治本,無法根治此患。貧道的兩位師兄,還有孫道長的師弟,這三人各自挑了壹條道路,都曾試圖找出個壹勞永逸的法子。”
  “舉兩個不太恰當的例子,妳可以將所有的化外天魔,視為某種術家的集合,或者視為壹位能夠隨便‘散道’‘合道’的十五境大修士。”
  陳平安猶豫了壹下,試探性說道:“佛門好像有壹實不二的說法。”
  陸沈點頭道:“所以才會說天魔外道,毀壞正法。”
  “掌教師兄的法子,是親手打造出渾儀與渾象,真正做到了法天象地,試圖將每壹頭化外天魔確定其唯壹性,允許壹定程度的界線模糊,只是工程量實在太過浩大,無異於僅憑壹己之力清點恒河之沙,但是掌教師兄還是兢兢業業,數千年間致力於此事。以後等妳去了白玉京做客,貧道可以帶妳去看看那渾儀渾象。”
  陸沈談及兩位師兄,稱呼略有差異,壹個是掌教師兄,壹個是余師兄。
  似乎在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看來,真正有資格被稱為“代師掌教”的道士,還是那位“至人無己”的大師兄。
  “孫觀主的師弟,想法更是驚世駭俗,要對化外天魔追本溯源,準備以天魔整治天魔。只是此舉,禁忌重重,壹旦泄露,極有可能引發壹場不可估量的人間浩劫。妳那師兄繡虎,偷偷打造瓷人,就更過分了,雖說路數不同,可其實已經要比前者更進壹步,等於真正付諸行動了。”
  “我那余師兄的法子,就很簡單粗暴了,他覺得只要自己的道法夠高,殺力足夠,就可以逼迫化外天魔聚攏越多,不得不無限趨於壹,再被他來了個壹網打盡,將其鎮壓、拘禁和煉化,就算功德圓滿了,三千功滿,躋身聖人,成為繼師尊之後的第二位十五境,代價就是得騰空整座白玉京,作為那頭化外天魔的牢籠。余師兄對此早有打算,要與師尊求來壹道法旨,答應他將白玉京煉化為本命物,以白玉京和人身山河兩座道法天地,輔以壹把仙劍‘道藏’,再加上五百靈官,負責巡狩山河,憑此囚禁、煉殺全部化外天魔。”
  “師尊對余師兄此舉,始終態度模糊,好像既不支持,也不反對。”
  陳平安突然問道:“為何化外天魔作祟,會被稱呼為水患?”
  陸沈笑道:“以後等妳自己遊歷天外天,去探究真相好了。”
  “我們這些修道之人,距離山頂越近,就會離人間越遠,等到好不容易走到了山巔附近,或是站在了山頂,再來登高望遠,最好學會珍惜每壹個‘不知道’。不然修道生涯,很快就會覺得沒半點樂趣可言了。”
  “妳之前以壹身十四境修為,隨心所欲跨越山河,四處遊覽寶瓶洲,相信已經明白壹事,登高望遠,越高看得越遠,壹座有涯地界,經得起幾眼反復瞧?天下再大,終究是有邊際的,同樣的風景看多了,尤其是年復壹年,看個數千年,就會讓人感到疲乏,心生倦怠。”
  陸沈終於雕刻完兩方印章的邊款底款,“此次離別,天各壹方,等到下次見面,估摸著少則百年,多則數百年,沒個準數了。”
  如果陳平安沒有這場遠遊,不曾跌境,相信用不了太久,就可以仗劍飛升,遠遊青冥天下,尋求躋身十四境的某個合道契機。
  現在懸了。
  陸沈輕輕拋給陳平安壹方印章,笑道:“那就壹人壹方印章,留作紀念。”
  陳平安接過印章,底款是隨意翻吾書。
  先前瞥了眼,另外那方印章的底款,也是五字,交心宜狂士。
  那幾位屈指可數的符箓大家,都是山上公認的金石名家,幾乎每壹件“閑暇”之作,稍有幾分“得意”,便可以被尋常的仙家門派,直接拿來當做鎮山之寶。
  “生平技藝,涉獵百家,皆天分高於人力,惟治印天五人五。”
  能夠說出這種話的人,何等自信,尤其是“天五人五”壹語,看似自謙,實則是壹種莫大自負。
  而這個人,就是陳平安身邊的陸掌教了。
  陳平安道了壹聲謝,大大方方將印章收入袖中。
  陸沈又提起了那件得自玉版城的珊瑚筆架,言語都沒怎麽拐彎抹角,直接讓隱官大人開個價,由此可見,白玉京三掌教對此物誌在必得。
  陳平安似乎對此物並不看重,可有可無,並不拒絕買賣壹事,只是讓陸沈先開價,而且就壹口價,價錢合適就賣,不合適就別再糾纏了,以後放在落魄山那邊吃灰塵好了。
  陸沈反而頭疼。
  而且跟陳平安打交道久了,知道他可沒有待價而沽的念頭,說不賣就真不賣的。
  陳平安見陸沈壹臉為難,笑問道:“開價之前,不如聊聊珊瑚筆架的來歷?”
  陸沈幹笑道:“鮮艷欲滴,色澤動人,玲瓏可愛,誰瞧見了不心生喜歡,貧道也就是兜裏神仙錢不夠,不然哪裏舍得為他人作嫁衣裳,為琳瑯樓那位好友幫忙購買此物。”
  陳平安隨口問道:“難道這件珊瑚筆架,還是東海龍宮的水殿舊藏?”
  就像山下民間的古董買賣,除了
  講究壹個名家遞藏的傳承有序,如果是宮裏頭流落出來的老物件,當然身價更高。
  陸沈沒有藏掖,直截了當道:“好眼力,確實是龍宮舊藏,可以算是天底下壹等壹的文房清供。而且還是壹件龍宮‘木作’裏邊的瘦山樣,琢水屬寶物作山樣,當然就顯得十分罕見了。這就像水德立國的大驪王朝,在京城留下了壹座火神廟,獨壹份。未必是火神廟本身有何稀罕,而是火神廟在大驪京城,就很值錢了。”
  “海月掛珊瑚,枝枝撐著月。”
  陳平安點點頭,“由此推斷,此物最少有三五千年的年齡了,是很值錢。不過珊瑚筆架與那白玉京琳瑯樓,又能有什麽淵源?”
  天下蛟龍之屬,幾乎全部劃分給了浩然天下,歸儒家文廟管轄。
  西方佛國那邊的蛟龍,數量不多,無壹例外,都成了佛門護法,不算在蛟龍之列了。
  “琳瑯樓有壹幅《珊瑚帖》,意氣-淋漓,堪稱神品,傳言墨彩灼目,畫珊瑚壹枝,旁書‘金坐’二字,奇絕。傳聞東海珊瑚枝,最可貴之處,猶有壹句讖語,‘萬年珊瑚枝上玉花開’,所開之花,被譽為五色筆頭花,就是後世妙筆生花的由來之壹。”
  陸沈娓娓道來道:“最關鍵的,是那書畫長卷裏邊,其實藏著壹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龍宮遺址,雖然比不得四海龍君的府邸,差得也不會太遠了。至於是誰,竟然能夠讓龍宮納入壹幅字帖之內,無從知曉了,有說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筆,貧道反正是沒親眼見過字帖,那個王洞之吝嗇得很,誰都不給看,貧道也就無法推衍壹二,只知道琳瑯樓那邊始終無法打破山水禁制,倒是可以確定壹事,玉版城的那只珊瑚筆架,極有可能就是那把失傳已久的鑰匙。”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得按照半座龍宮算賬了。”
  陸沈大義凜然道:“必須的。”
  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錢,不心疼。
  陸沈想起壹些陳年舊事,唏噓不已,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當起了說書先生,說遙想當年,天地中央,八極之地,九垓同風。
  只說那浩然天下的四海龍君都還在,身居高位,執掌海陸水運,層出不窮的龍裔之屬,大瀆江河裏邊水族無數,很熱鬧的,每逢山上修士與水族山水重逢,全是事端,經常吵架,壹言不合就打架,打完架再換個地兒繼續吵,給後世留下了無數的誌怪軼事。
  大哉滄海何茫茫,天地萬寶蘊藏其中,名義上都屬於那些大小龍宮、水仙府邸,世間真龍確有喜好搜刮天材地寶的習俗,每壹座龍宮水府,就是壹處寶庫,上古四海水域,其中又以東海為首,水域最為廣袤無垠,海底尤其盛產玉樹、珊瑚,品相最好。
  陸地上的仙師們紛紛入海尋寶,砍伐玉樹,攀折無數,珊瑚有盡采無窮嘛,於是諸位龍君便會登岸訴苦,喋喋不休,似怕龍宮寶藏空。還有什麽東海金鯉壹口吞卻海,率領麾下百萬水族,揭竿而起,要造四海龍君的反。此外還有什麽龍女曬衣,什麽書生夢遊水府,成為名副其實的乘龍快婿。
  就像妳們寶瓶洲,早先就有古蜀地界,腥風怪雨,經過數千年的繁衍生息,蛟龍橫行,曾經版圖兩頭接壤海濱,外鄉劍仙,喜好行斬龍之舉,以此淬煉劍鋒,要說劍修煉劍,砥礪劍鋒,後世有價無市的斬龍臺,如何比得過真正的蛟龍,反正水裔不計其數,隨便找個由頭,劍仙就能夠肆意遞劍。
  壹個滔滔不絕,壹個凝神傾聽,雙方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昔年城池地界。
  壹只黃雀停在陸沈肩頭,
  當年在驪珠洞天那邊擺算命攤子,生意冷清,實在無聊,陸沈就憑借這只黃雀勘驗文運多寡,
  趙繇,宋集薪,劉羨陽,陳平安……幾乎小鎮所有年輕壹輩子,都被實在悶得發慌的陸掌教測試過文運。
  至於陸沈為何會獨獨將陳平安看走眼,早就認栽了,反正不差這壹件兩件的。
  陳平安笑問道:“陸掌教的胸襟氣量,當世無二,總不會對劉羨陽記仇吧?”
  陸沈笑道:“妳都這麽說了,貧道哪裏好意思揪著點芝麻大小的陳年舊事不放,不大氣。”
  當年在家鄉,劉羨陽掀翻了陸沈的算命攤子,氣勢洶洶,還要打人。
  陳平安不是擔心這個舉動,會讓陸沈耿耿於懷,而是憂慮劉羨陽為何會有這個舉動,陸沈又會不會循著某條不為人知的脈絡,有所布局,伏線千裏,然後守株待兔壹般,等著未來的劉羨陽。
  比如劉羨陽祖上是文廟欽定的豢龍士,
  而陸沈與世間真龍,又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尤其是那位身份尊貴的龍女。
  陳平安很少在陸沈這邊如此不強硬,近乎示弱。
  無論是言語還是買賣,多是針鋒相對,算計分明。
  陳平安收斂笑意,說道:“沒有與陸掌教開玩笑的意思。”
  陸沈會心壹笑,“明白了,放心便是,以後等到貧道返鄉,由妳做東,也就是喝幾碗酒的事情。”
  陳平安回頭望向城頭。
  陸沈感嘆道:“其實原本可以不用如此的。”
  陸沈隨即就說道:“如果‘如果’是個人,壹定最欠打。”
  壹座蠻荒天下,雖然土地貧瘠,但是礦產豐富,尤其是金、銀儲量之大,更是冠絕數座天下。
  金銀兩物,作為山下錢財,在後世通行數座天下,顯而易見,這也算是三教祖師的良苦用心,約莫是希望坐擁金山銀山的蠻荒天下,能夠憑此與其余天下互通有無。如果蠻荒妖族修士,不那麽稟性難移,煉形之後,依舊嗜好殺戮,極端推崇個體的強大,對自身之外的天地攫取無度,毫無節制,不然移風換俗,更換地理,變貧瘠之地變為良田,有何難?
  只說農家修士,便可以施展術法神通,呼風喚雨,春風解凍,地氣膏腴,草木生長,五谷繁茂,而無洪澇幹旱之憂,只需數十年經營,興許就是沃土萬裏的豐收年景了。
  問題在於蠻荒天下的農家修士,是諸多練氣士當中,數量最稀少的。而且只有那些資質相對最差的妖族修士,實在是,才會跑去學這壹門手藝,壹有錢,境界壹高,就會立即轉行,將農家修士視為賤業,比起浩然天下的商家子弟,地位更加不堪。
  直到文海周密出現後,這種情況才有所好轉,培養了壹大撥農家修士,分派給那些大王朝,只要擔任托月山記錄在冊的農家修士,每年都可以領取壹筆俸祿,並且為他們頒發壹道托月山賜下的免死牌,十年壹度的考評,也門檻極低,可哪怕如此,周密此舉還是收效甚微,相較於壹座天下,無異於杯水車薪。
  道理很簡單,壹座山上門派,壹個山下王朝,說覆滅就覆滅,山中祖師堂香火和山下國祚,說斷就斷,而且蠻荒天下的大妖,只要出手了,歷來是喜歡斬草除根,殺個片甲不留,動輒方圓千裏之地,壹個門派山崩地裂,座座城池生靈死絕,悉數焦土。
  哪怕那撮農家修士可以僥幸逃過壹劫,保住性命,可那良田萬畝,練氣士百年心血,朝夕之間,就會付諸流水,擱誰受得了。到最後,真正願意當那農家修士的妖族練氣士,自然少之又少,
  百人百年植樹,可能還敵不過壹人壹年砍伐。
  歸根結底,說得正是人心,難免行涸澤而漁之事,做焚林而狩之舉。
  陸沈說道:“如果周密鐵了心當那壹整座天下的國師,憑他的心智和手段,還是有機會從根本上改變蠻荒風俗的。”
  陳平安點頭道:“周密的雄才偉略,毋庸置疑,估計他還是覺得棋盤太小,不夠縱橫捭闔,不足以承載浩然賈生的誌向。”
  陳平安這番言語之間,對周密沒有半點貶低、輕蔑的意思。甚至用了“誌向”壹詞,都不是什麽野心。
  道理很簡單,看不起文海周密,就對不起劍氣長城的那場死守。
  陳平安擡頭看了眼那道大門,“那位真無敵,會不會出手?”
  陸臺搖頭道:“可能性不大,余師兄不喜歡趁人之危,更不屑跟人聯手。”
  陳平安隨口問道:“青冥天下那邊的純粹武夫,打架本事如何?”
  陸臺揉了揉下巴,“如果兩座天下各自拎出十人,然後按照排名順序,依次捉對廝殺個十場,青冥天下略勝壹籌。但是拎出壹百人的話,是青冥天下穩贏。”
  師兄余鬥,唯獨對純粹武夫,極為寬厚。
  在這位道老二掌管白玉京的百年之內,對那些犯禁修士,壹向是殺無赦,可殺不可殺之間的,壹定選前者。
  但是對待武夫,反而出奇好說話。
  陸沈繼續說道:“當然了,如果拖延個十年幾十年的話,然後再來壹場決生死的十人之爭,就是浩然天下贏面更大了。”
  這得歸功於兩對師徒。
  中土大端王朝的裴杯和曹慈。
  寶瓶洲落魄山的陳平安和裴錢。
  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撇開中土神洲不談,其余八洲,均攤下來,差不多是兩到三個止境武夫。
  比如桐葉洲武運壹般,如今有吳殳,葉蕓蕓,而武運稀薄的皚皚洲,暫時就只有壹個沛阿香。
  至於寶瓶洲,就不太講理了,未來百年,武運之昌盛,會嚇數座天下壹大跳。
  “如今青冥天下武夫的前三甲,武道成就最高的,名叫林江仙,這家夥很能打,不是壹般的能打,已經獨占鰲頭將近三百年了。”
  “還有個女子武夫,名叫白藕,別看名字可人,其實打人最兇。”
  “不過還是要數那個獨坐閏月峰的辛苦,年紀最輕,資質最好。不知為何,按照孫老觀主的說法,這家夥就是喜歡孑然壹身,白眼看青天。”
  陸沈嘖嘖道:“辛苦,名字怪,脾氣怪,這家夥確實就是個……怪物。”
  “舉個例子好了,如果他壹開始就沒有習武,而是上山修行,他壹定可以躋身十四境。退壹步說,他當下願意舍棄武道,轉去修行當神仙,還是板上釘釘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藕已經算是天
  不怕地不怕的人了,都與林江仙問拳兩次了。但是始終故意繞開辛苦,半點問拳的想法沒有。”
  陳平安默默記住。
  尤其是那個辛苦,壹個能讓陸沈如此高看的純粹武夫。
  這是天下武夫前三甲,不是壹洲之地的武評榜單。
  就像當年在北俱蘆洲的那處仙府遺址內,遠遊浩然的孫道長,真身留在大玄都觀,可是當老道長談及中土神洲十人之壹的懷蔭,
  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小胳膊細腿的,都怕壹不小心,沒掌握好分寸,就給打折了。
  陳平安忍不住問道:“天底下怎麽可能會有修士,在登山之初,就敢說壹定可以躋身十四境。”
  白帝城鄭居中,可能是例外。
  哪怕是歲除宮吳霜降,嚴格意義上,都只能算半個。
  陸沈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可事情就是這麽怪。”
  豎起三根手指,陸沈無奈道:“貧道曾經偷摸過去閏月峰三次,對那辛苦,橫看豎看,上看下看,怎麽都看不出他有十四境的資質,不管如何推衍演化,那辛苦,至多就是個飛升境才對。但是沒法子啊,是我師尊親口說的。”
  陳平安點頭道:“哪裏都有奇人異士。”
  陸沈雙手掌心相對,籠在寬大道袍袖中,緩緩而行,“如果說白玉京給人的最大印象,就是比較冷清吧,各行其道,忙著修行,心無旁騖。”
  “就像每個人的腳下,都有壹條登天道路,臺階分明,行走穩當,每踏上壹級臺階,就瞧得見更高的那幾級臺階,所謂登高,擡腳便是。”
  陸沈突然轉過頭,笑著建議道:“以後妳到了青冥天下,反正不會著急去白玉京做客,那就壹定要在某個州停步幾年,比如尋壹處十方叢林,混個監院當當,管著手底下的三都五主十八頭,宮觀不用太大,壹樣很有意思的。”
  “我曾經足足花費三百年光陰,遊走四方,最後在將近四十座大小道觀,好不容易湊齊了那些個職務,都管事務繁瑣,名副其實什麽都得管,至於提科,主翰和夜巡,都是極有意思的,當那圊頭就有點慘兮兮了,不過賤業多油水,還沒人爭沒人搶的,十分自在,不過說來說去,還是當那號房,最有意思,迎來送往,看菜下碟。”
  陳平安不置可否。
  陸沈突然問道:“陳平安,妳覺得如何才能做到真正的無欲無求?”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陸沈說道:“所有欲望都得到滿足之後,找到下壹個欲望之前?”
  陳平安想了想,道:“聽著很有道理。”
  陸沈思量壹番,道:“不如等妳返回寶瓶洲,再歸還境界?”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陸沈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真的不用這麽客氣。”
  陸沈便不再堅持。
  剎那之間,兩人身邊出現壹陣漣漪,竟是連“兩位”十四境都未能事先察覺,便走出壹位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身後跟著壹個縮頭垮肩的年輕劍修。
  陳平安怎麽都沒想到他會出現在此地。
  正是那位飛升境劍修的遠古大妖。
  她微笑道:“肯定是要跌境了,所以落魄山在近期,可能還是需要壹個稍微能打的死士。”
  陸沈伸手覆臉。
  稍微……死士……
  她笑道:“記得早點去往天外煉劍,我先回了。”
  言語之間,她就已化作壹道劍光,去往天外。
  陳平安只得仰起頭,輕輕點頭。
  那頭遠古大妖保持壹張微笑臉龐,略顯僵硬。
  陳平安也憋了半天,才蹦出壹句,“其實我也尷尬,扯平了。”
  那位好不容易從長眠中醒來的遠古大妖,這才重重松了口氣,它轉頭望向那個年輕道士,竟然以極為醇正的浩然大雅言問道:“妳是哪位?”
  陸沈嬉皮笑臉道:“就是個小人物,隱官大人身邊的跟班,不值壹提。”
  天上那輪大月,即將靠近那道大門。
  陸臺擡起頭,喃喃道:“萬古長空,壹朝風月。”
  陳平安舉目遠眺天幕那邊。
  長夜安隱,多所饒益。身語意業,無不清凈。
  等到哪天真的閑下來了,背後這把夜遊劍,將來就懸掛在霽色峰祖師堂之內,作為下任落魄山山主的宗主信物。
  陳平安摘下頭頂蓮花冠,遞給陸沈,說道:“陸掌教,妳可以拿回境界了。”
  不料陸沈神色凝重,剛要婉拒此事,陳平安就已經笑著拋給陸沈。
  之前在小鎮碰頭的三教祖師。
  至聖先師來到了西方佛國,與壹位小廟住持相談甚歡。
  佛陀來到了青冥天下,擡頭望去,便是壹塊匾額,天下第壹祖庭。
  道祖也離開了浩然天下,沒有返回白玉京,而是去往天外天。
  大驪京城的老修士劉袈,主動拉著徒弟趙端明壹起喝酒。
  老人與少年聊起了壹樁往事,說崔國師當年曾經問過自己,幫忙看守這條巷子,想要什麽報酬。
  當時劉袈只說自己這輩子,就沒見過啥了不起的大人物。
  那會兒剛剛擔任大驪國師的崔瀺,只是與劉袈笑言壹句,會讓妳見到的。
  先前陳平安在騎龍巷那邊現身,去了趟落魄山的山門口,跟小米粒嗑過了瓜子,最後又返回騎龍巷,而不是去往楊家鋪子。
  石柔笑著幫小啞巴邀功壹番,說之前陳靈均遇到了壹夥山上仙師,周俊臣放心不下,擔心陳靈均會有危險,就去那邊幫忙了。
  陳平安撚起壹塊杏花糕,細細嚼著,聞言後笑望向那個孩子,輕輕點頭。
  小啞巴站在櫃臺後邊的板凳上,正在翻看壹本江湖演義。
  孩子撇撇嘴,屁大事情,不值壹提。
  周俊臣想起壹事,問道:“山主,妳吃糕點,是給錢,還是賒賬?”
  他作為裴錢的嫡傳弟子,卻壹向不喜歡喊陳平安為祖師,陳平安不在的時候,與人提起,至多是說師父的師父,如果當面,就喊山主。石柔勸過幾次,孩子都沒聽,犟得很。
  石柔笑道:“山主吃自家糕點,記什麽賬。”
  見那山主還要撚起壹塊糕點,孩子故意重重翻過壹頁書,小聲嘀咕道:“難怪鋪子生意這麽好。客人還沒欠債的人多。”
  陳平安就多拿了幾塊糕點,氣得孩子滿臉通紅,這個從沒有教過自己半點拳法的祖師爺,實在太欺負人了!
  白發童子飛快跑出後院,剛要振臂高呼,就被隱官老祖壹個斜眼,識趣閉嘴。
  依舊高高舉起手臂,只是嘴唇微動,不發出聲響。
  估計是自個兒覺得沒點響聲,挺沒勁的,悻悻然放下手臂,憋得難受。
  白發童子悄悄說道:“隱官老祖,如今我改了個名字,叫箜篌,咋樣?”
  “遠遠不如‘天然’。而且自古箜篌多悲音,這個名字的寓意不好,妳肯定翻過儒家的《郊祀誌》,所以別不當回事,最好再改壹個。回頭讓暖樹多跑壹趟縣衙戶房就是了,不過別忘了與暖樹道壹聲謝。”
  陳平安拍拍手,去了隔壁的草頭鋪子。
  少女崔花生,與那位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年輕山主,怯生生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擡頭望向壹處,鋪子裏邊掛了壹幅對聯,是目盲老道的親筆手書,據說是壹次醉後,揮毫潑墨的得意之作。
  階崇雲深古書左右。
  天高海大明月正中。
  除了落款,還鈐印有壹枚私章:會心處不遠。
  陳平安上次返鄉,來騎龍巷這邊按例查賬,其實就瞧見了。
  賈老神仙“瞧見了”年輕山主,正要掰扯幾句,不曾想對方已經笑著告辭。
  當下還有個十四境修為的陳平安再次縮地山河,徑直返回大驪京城,等到劍氣長城那邊的自己歸還境界,再回京城,就不是幾步路的事情了。
  三教祖師都已經離開浩然天下。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走到了那條小巷附近。
  劍氣長城那邊的陳平安白撿了壹個飛升境死士,似乎覺得大局已定了,好像天幕那邊的拖月壹事也無意外,就將壹身十四境道法還給陸沈。
  果不其然,跌境了。
  武道跌壹層,修士跌兩境。
  陸沈卻不是憂心這些大事,以心聲急匆匆說道:“怎麽回事?!兩次了,兩次!我都在提醒妳不要過早歸還境界,因為我推算過,會有某個意外發生,但是不能與妳道破天機,不然大道壹觸即轉,說不定新的意外只會更大,雖然我算不出意外從何而來,但是……”
  陳平安神色平靜,說道:“因為我知道,意外壹定來自周密,他在等三教祖師離開浩然,等禮聖與白先生打這壹架,等她重返天外,以及在等我劍斬托月山,大功告成,等我刻完了字,然後周密就會動手了,他比誰都清楚,我在意什麽,所以他根本不用針對我本人。他只需要讓壹座落魄山消失,而且就像是從我眼前消失。”
  陸沈呆呆無言,“知道了,然後呢?!”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我剛到城頭那會兒,還沒有跟妳借境界,其實就開始跟人打招呼了,壹般人可能不理解,但對方不是壹般人。”
  何況還有後手。
  遠古天庭遺址,周密從袖中撚起壹枚棋子,輕輕丟出。
  棋子瞬間破開浩然天幕,如壹顆星辰砸向整個龍州地界。
  棋盤落子之處,正是那座落魄山。
  實在太快,甚至連大驪陪都那邊的仿白玉京都無法出劍阻擋,連大驪京城那邊的老秀才都救援不及。
  但是與此同時,只見那條騎龍巷草頭鋪子,從那幅對聯之中,走出壹位與年輕隱官心生默契的白帝城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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