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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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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千零三十五章 自有寬路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3

  雙方徒步下山,期間毫無征兆下了壹場細雨,陸沈笑著變出兩把油紙傘,詢問陳平安需不需要蓑衣,陳平安搖搖頭,伸手接過油紙傘,猶豫片刻,緩緩下山,主動跟陸沈討要了壹壺酒,兩人邊走邊喝,名副其實的帶酒沖山雨了,撐傘下山,壹起走出龍宮遺址,驀然返回去往村塾的鄉間道路上,陳平安收起油紙傘,說道:“有無飛劍,是否能夠成為劍修,關捩所在,是朱斂?”
  陸沈使勁抖了抖傘上的雨水,笑道:“看破不說破,說破沒朋友。”
  陳平安看了眼腳上被雨水浸透、沾染泥濘的布鞋,凝神片刻,嘆了口氣,擡頭笑道:“我這叫諍友。”
  不用懷疑陸沈的心智和手段,道高術多,舉世公認。要是早生七千年,遠古天下十豪,必然有陸沈的壹席之地。
  某種意義上,陳平安此次使用符箓分身的手段,用來砥礪境界,將盡可能多的三教百家學問熔鑄壹爐,最終為籠中雀和井底月搭配出三千小世界雛形做鋪墊,就是壹種“見好就收”的模仿。比如先前劍靈,或者說持劍者,就曾泄露過天機,說陸沈可能在偷偷練拳,試圖攀登武道之頂。這就是陳平安在水邊有此猜想的線索之壹,既然反正都是瞎猜,不妨放大膽子,把壹個漸漸認真起來的掌教陸沈想得厲害,更厲害,甚至是……未來人間最厲害的那個存在。
  陸沈擡起手中並攏的雨傘,如持劍,掄臂畫圓,坦誠說道:“是否成為劍修,不全是好事,對我的自家修行而言,後患無窮,屬於壹種自隘其路的蠢笨行徑,陸沈從壹個誌在十五境的道士,由蹈虛轉務實,變成壹位純粹劍修,壹定是勢不得已了,白玉京的三掌教必須拔高壹層戰力,才出此下策,屬於壹種無奈之舉。”
  說到這裏,陸沈轉頭笑望向陳平安,“別緊張,跟妳關系不大,都是些從未徹底解決的歷史遺留問題。”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座天下都是如此。
  “陸道長用心良苦,也算是壹種未雨綢繆。”
  陳平安給出這個公道評價之後,停頓片刻,說道:“說理不舉例,等於沒講。比如?”
  陸沈手持雨傘,邊走邊戳,有點像當年的少年劉羨陽,緩緩道:“比如天時有變,白玉京搖搖欲墜,壹座天下的道統岌岌可危。又比如青冥天下的事態發展,余師兄不得不與半座天下為敵,勢單力薄,無敵的余師兄,竟然有性命之憂,好像可以綿延百世萬年的白玉京香火有斷絕的可能,不管如何,我必須從旁觀者變成余師兄的並肩者。”
  “想要有資格與余師兄並肩而立,壹同面對天下大勢的潮頭,貧道就只有兩種選擇了,要麽壹步躋身偽境十五境,震懾天下群雄。強迫青冥天下再無以卵擊石、毫無勝算之事。”
  “要麽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使得三千年來的所證大道,功虧壹簣,五夢七心相,辛辛苦苦到最後,竹籃打水壹場空,只是選取其中壹條劍道登高,無限大接近十五境,卻又無限小遠離十五境。以往三千年做不成、但有壹絲希望的事情,可能往後六千年都做不成了,貧道只能壹意孤行,從余師兄手中接手掌教天下的權柄,再無百年限制,換我來長久坐鎮白玉京,最終處境,類似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
  “以殺止殺,不管是誰,犯禁即死。”
  如此壹來,等於人間再無昔年陸沈。
  白也就無需主動拜訪南華城了。
  壹口氣說到這裏,陸沈隨手將空酒壺拋入溪水當中,“想壹想就糟心,不想又不行,只能更糟心。”
  陳平安笑了笑,安慰道:“壹樣米養百樣人,當家三年討狗嫌,何況是掌教天下壹百年。”
  陸沈神色古怪起來,原來之前在白玉京,他這個當師弟的,他也是用類似道理安慰余師兄,結果挨了壹記斜眼,余師兄顯然是不領情的。
  陳平安問道:“妳剛才所謂的半座天下,是白玉京之外的半座青冥天下,還是白玉京本身也包括在內。”
  陸沈哈哈笑道:“可能都有可能吧。”
  神霄城的“小道童”姜雲生,玉樞城的“小余鬥”張風海等,他們都可以算是土生土長的白玉京道官,在他們身上展露出來的不同脈絡,修行道路和心路走向,壹個個“偶然”出現得多了,其實就是某種必然。
  當初陸沈借給陳平安壹身十四境道法,後遺癥已經逐漸凸顯出來,就像是壹場拔苗助長,使得陳平安暫時得到了壹種不屬於自己的境界,以十四境身份,仗劍走蠻荒,還以十四境修士的高度,看待寶瓶洲壹洲山河如掌上觀紋,等到歸還境界,就會出現壹種落差,如貧寒子驟然富貴,又如富貴子再次家道中落,如果壹直得不到妥善解決,陳平安遲早有壹天,就會……厭世。
  所以陸沈這次重返浩然,除了尋找寧吉,屬於壹樁公事,另有私心,就是想要看壹看陳平安當下的心境。有機會的話,為陳平安提醒幾句,願意的話,陸沈還出手幫忙查漏補缺。
  這就是陸沈之所以是陸沈、人間只能有壹個陸沈的原因了。
  然後陳平安也沒有讓陸沈失望,七顯二隱總計九個符箓分身,散落壹洲各地,要麽在市井民間,要麽在山腳,至高不過半山腰。
  這就是陳平安的壹種補救,務必加深自己在上五境之前對人間和山下的印象。
  當然此外還有壹種不為人知、陳平安有意為之且不自知的隱藏企圖,陸沈在古潭之畔,已經大致猜出了陳平安為何如此苦心積慮去“自欺欺人”繼而瞞天過海。
  作為真身所在,陳平安在此化名“陳跡”。
  其實先前與細眉河水神高釀同桌飲酒,陸沈就察覺到了蛛絲馬跡,只是陳平安自己都沒當真,高釀也只是當做壹種溜須拍馬。
  許多話,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那麽猶有壹些話,是言者有心聽者無意。
  比如“已為陳跡,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有感於斯文”,又例如“又是長久的看客,不得走壹個”。
  陸沈看著陳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有些事情上,妳比我強太多了。”
  所以陸沈願意假裝不知道有此事,看破不說破。
  只因為此時此刻的陳平安,是註定聽不懂這些內容的,陸沈便岔開話題,繼續說道:“因為無法擁有陰神,就退而求其次,起北鬥星局,分身為九,妳完全不用妄自菲薄,將其視為壹場對陸沈五夢七心相的拙劣模仿,妳才幾歲,能有這般造詣,相當不俗氣了。”
  陳平安笑道:“陸道長的自誇手段,更不俗氣。”
  陸沈問道:“能不能冒昧問壹句,先後兩次試圖破境,為何會失敗?”
  在密雪峰長春-洞天之內的那座私人道場,陳平安已經兩次躋身玉璞境無果,所以第三次,慎之又慎,再小心都不過分。
  陳平安猶豫了壹下,還是開誠布公說了兩次閉關的粗略過程和結局,“第壹次閉關,遭遇的心魔數量極多,跟我所知的元嬰修士過往經驗,很不壹樣。但是這些心魔又過於脆弱,雖說看似險象環生,經歷了些困難,將它們壹壹打殺,都屬於那種虛驚壹場的有驚無險,於是我就察覺到壹絲不對勁,所以在玉璞境的門檻,駐足不前,是不敢跨出那壹步,擔心存在壹個巨大的陷阱。第二次閉關之前,我就提前做了壹系列針對性的安排,覺得萬無壹失了,結果在那個境地之內,又不壹樣了,並無任何壹頭顯化的具體的心魔出現,天地空茫茫壹片,孑然壹身,獨自行走。然後我發現自己的記憶出現了問題,記不起很多人很多事,還是每走壹步就忘記壹點,如果停步在原地,光陰長河就會跟著停滯不前,壹絲壹毫都沒有變化,當我回退壹步,就會多記起壹個人或是壹件事,再往前走就是遺忘,既然是閉關,要破境,總不可能就這麽壹直兜圈子、鬼打墻下去,渾渾噩噩,稀裏糊塗走了不知道多久,多遠的路,最後出現了壹條並不寬闊卻無法逾越的長河,河對岸那邊,好像站著壹個個沒有面容的人,在凝視著我,我知道他們都認得我,甚至是我人生路上最重要的人,可我就是記不起他們了。當我越想記起他們,那條河就越來越寬闊。最可怕的事情,是當我回頭,發現原本容貌清晰的身邊人,也都壹個個身形模糊起來,我的道心並未因此而崩潰,反而愈發堅定,自己好像在冥冥之中,通過無數縝密的計算和推理,最終做出了壹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決定,但是只有直覺又告訴我,理性上的正確,這是壹條……並未如我預期大道直行的修行道路,也能登高,甚至是登頂,但會是兩個……我了,兩個自己,兩個陳平安。”
  極少嘆氣的陳平安,說完這些心裏話,忍不住長長嘆氣壹聲。
  陸沈笑道:“退出這種古怪心境,會覺得是庸人自擾嗎?”
  陳平安無奈道:“在道場內,想了很久,沒有答案,當時走出道場的時候,我就被迫做了壹場與這些思緒的切割,免得影響到日常生活。”
  陸沈伸長手臂,手持“長劍”,輕輕撥弄著路邊的草木,說了些題外話,壹語道破天機,“我在白玉京那邊,借助壹件外物,做過些推衍,算出蒲山雲草堂葉蕓蕓手上的那幅仙人圖,妳沒有打開,是對的。因為裏邊藏著壹個假的齊靜春,是……”
  陸沈擡手指了指天幕,“是那個家夥假想中的齊靜春,妳要是在桐葉洲打開畫卷,遇到了這個齊靜春,就會有大-麻煩,這種麻煩,不是說害妳長久停滯在地仙壹層,恰恰相反,反而可以幫助妳破開壹個同樣虛假的心魔,在青萍劍宗道場之內,毫無凝滯地躋身玉璞,甚至可以勢如破竹,快速跨過仙人境,進入飛升境。這就是拔苗助長,用練氣士的道心滋養壯大妳的神性。這種行徑帶來的結果,有點類似我摒棄五夢七心相換取壹個純粹劍修,短期看是天大的好事,長遠看後患無窮。”
  陳平安心神悚然。
  陸沈說完這些話,忍不住罵了壹句娘,伸出手臂,壹抹鼻子,竟然流鼻血了,陸沈擡起頭,輕輕揉著鼻子,先止住血,這
  下子是徹底放開了,罵罵咧咧,大罵周密是個陰魂不散的狗東西,周密妳有本事就來人間與貧道壹戰,王八蛋玩意兒,仗著壹座遠古天庭作為道場,欺負壹個陰神陽神都未歸位的陸沈算什麽本事……
  陳平安轉頭望向陸沈,陸沈擺擺手,笑呵呵道:“沒事,畢竟離得遠了,周密這個狗東西出不了全力,只是相當於十四境巔峰修士的傾力壹擊,毛毛雨,不痛不癢……”
  陳平安沈默片刻,提醒道:“陸道長,又流鼻血了,擦壹擦。”
  陸沈悻悻然,又擡手擦去鼻血,繼續碎碎念,如潑婦罵街壹般,詛咒周密生兒子沒屁-眼,走路上挨雷劈,死翹翹了買不起棺材板……
  陳平安剛想說話。
  陸沈霎時間從病懨懨的模樣,變得龍精虎猛,中氣十足道:“想啥呢,要是將妳心境內的陸沈變成周密,為時過早,妳哪來的勝算。在戰場上,壹味意氣用事,只能送人頭送戰功這種事,千萬別做,妳是當過隱官的人,這種再淺顯不過的道理,總不需要我來多說吧。”
  陳平安問道:“傷勢如何?”
  陸沈大搖大擺道:“關系再好,再是朋友,咱哥倆以後仍然免不了壹場問道鬥法,豈能讓妳早早知曉貧道扛揍本事的深淺。”
  陳平安笑道:“既然陸道長都這麽說了,那我就這麽信了。”
  陸沈使勁點頭道:“擔心誰都不用擔心貧道,貧道今兒就把這個牛皮吹在這裏了!”
  因為進入過陳平安的心境,陸沈更是與那個存在面對面過。
  很清楚陳平安自囚之舉的關鍵所在,壹座座書城、壹條條書山的形成,都是其次的,而那些空白的虛無的縱橫交錯的“柵欄”脈絡,才是圍困那個存在的關鍵所在。因為每壹條脈絡,都是陳平安刻意為之的“遺忘”。
  憑此陸沈便知道了為何陳平安兩次試圖重返玉璞境都失敗的緣由。
  陸沈曾經說過壹句無心之語,所有新形成的習慣,都是壹種遺忘,是對自己的背叛。
  而且陳平安的“心魔”,要更深壹層,與之為敵,就需要陳平安主動遺忘人生路上那些美好的人事。
  這個心魔,可以說輕如鴻毛,只要陳平安自己願意跨出那壹步,過此心關,輕而易舉,可謂是水到渠成。
  可是陳平安做得到嗎?
  大概這就是修道之人,所需要面對心魔的真正難纏與可怕之處。
  就像當年鄒子在杏花巷那邊擺攤,那串白送不收錢的糖葫蘆,可能整個驪珠洞天的孩子吃了都無所謂,唯獨泥瓶巷的那個孤兒吃不得。
  簡而言之,我們興許走得出壹座苦難重重的書簡湖,卻未必能夠走出壹座處處美好的落魄山。
  不堪回首的往事,與之背對而行,生活道路上每走壹步,不回頭看就是了,最終就可以越走越遠,直到徹底釋懷。
  陸沈突然說道:“凡夫俗子,誰敢說明天壹定下雨或者不下雨?出門在外,有幾個人是每次都隨身攜帶雨傘的?”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想明白了。”
  方才在龍宮遺址內,那場突如其來的山雨,自然是陸沈故意為之。
  在大驪京城,當初陳平安去尋找陋巷內的女子武學宗師周海鏡,當時也是腳穿布鞋,陳平安往返壹趟,腳上布鞋不沾泥。
  因此還被心細如發的周海鏡給誤會了,把陳平安當成那種印象中的山上修士,每次下山,要麽居高臨下的歷練,不然就是遊戲人間。
  在陸沈看來,妳陳平安留下壹雙布鞋不穿即可,長久保存珍藏,就足夠了。
  其余布鞋,該穿就穿,不管天晴下雨,都應該穿出屋外,走在大道小路上邊,臟了就臟了,臟了就洗,過於珍惜,反而有違贈送布鞋之人的初衷。
  陸沈微笑道:“若是所有心中美好,都成為了壹種負擔。那麽美好的意義何在,如果如此,肯定是我們有哪裏做得不對了。”
  陳平安點頭道:“才發現陸道長說道理,是壹把好手。”
  陸沈哈哈笑道:“才知道啊。”
  之後就是邊走邊閑聊。
  聊到了山上那三種凝聚天地靈氣的神仙錢,曾是光陰長河中的神靈屍骸流散、繼而凝聚而成為實物。
  落魄山創立下宗,勢在必行,在陸沈看來,在桐葉洲有個青萍劍宗,此舉非但不倉促,反而時機正好。不然全部擁擠在落魄山上,哪怕那邊確實有幾個藩屬山頭,可光是小陌,白景他們幾個,哪怕他們不汲取當地的靈氣,但是妳我都很清楚,大修士就是大修士,哪怕他們紋絲不動,不對外攫取壹絲壹毫,對山水氣數的影響也是極為可觀的、深遠的。如果落魄山不分出去壹個下宗,那麽加上崔東山、米裕他們留在山中,就過於臃腫了,過於壹家獨大,就會無形中削薄落魄山、乃至於披雲山和整個北嶽地界的氣運。”
  很想念某些人。
  想念,是壹座無需喝酒的醉鄉。能夠離開這座醉鄉的唯壹道路,唯有喝酒。
  年輕人,朝氣勃勃,喜歡也敢於否定世界的諸多不合理。
  某些老先生們的心胸氣量,都是被歷史和苦難撐開的,所以在各種各樣的年輕人那邊,這些老人們都願意對年輕人的言行,說個好,給予肯定。
  陸沈突然問道:“有無袁化境,妳都會去那座律宗寺廟,可能只是換壹種身份而已,吃齋飯,抄經書,偶爾跟著小沙彌壹起持杖登山看雲起,對吧?”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沈說道:“但是沒有袁化境臨時起意的下山,跟妳開誠布公言語壹番,沒有他的提醒,妳可能在那邊抄經再多,都不會知道那樁典故,不清楚寺廟內藏有六祖當年舂米腰石的那方印蛻。”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陸沈笑道:“這就是佛緣。”
  陳平安疑惑道:“妳想要說明什麽?”
  陸沈說道:“佛門羅漢,十六應真,常駐人間護持正法。”
  陳平安笑道:“陸道長就別兜圈子了。”
  陸沈說道:“竹枝派有兩座山頭,如今是裁玉山壹脈得勢,其實早先祖山是雞足山,而雞足山那邊,歷史上,曾經就有壹位常駐世間的羅漢。至於佛法緣由,歷史久遠,無據可查,也沒有當面詢問的機會,貧道就只能作些合乎常理的揣度,比如佛家八部眾,其中有龍眾,而古蜀地界,蛟龍出沒,數量之多冠絕數座天下,沒有之壹。”
  “妳那君倩師兄。還有那位造成斬龍壹役的陳清流,鄭先生的傳道恩師,那位如今重返十四境的陳大仙君,他的修道之地,在流霞洲青宮山,證道之地卻是在寶瓶洲,而他躋身十四境劍修的證道之路,類似佛門發願。”
  “崔東山心心念念卻苦尋不得的蟬蛻洞天,裏邊那些劍仙遺蛻,還有諸多蛟龍骸骨,在因果上未曾落空。”
  昔年龍泉郡境內的每座龍窯,都有個經驗老道的老師傅負責把關,陳平安所在窯口,就是那個姚老頭。
  佛家說娑婆世界,人人置身火宅內。
  “遠古天庭轄下的壹眾海上、陸地龍王,職掌行雲布雨,那麽他們最主要的上司之壹,便是兩位雨師。”
  “妳家鄉那邊,還有壹個名叫蘇旱的窯工,他的侄女,也就是後來楊老頭的拳法徒弟之壹,蘇店,小名胭脂。楊老頭收徒,只教拳法,從來不傳仙術道法。”
  陳平安終於開口言語,點頭道:“懂了。”
  在藥鋪楊老頭看來,萬年之後,作為純粹武夫,才有機會蹚出壹條真正的成神之路。
  這是萬年之前,只差壹步半步就能走通的壹條道路,可既然兵家初祖未能登頂,所以萬年之後,還是壹條嶄新道路。
  遠古女子雨師,在驪珠洞天的轉世,卻名為蘇旱,還是壹個被罵成娘娘腔的男子。
  造化弄人,不知不覺,雨師燒火。
  家鄉那邊的龍窯窯口,都號稱自家的千年窯火不斷。而陳平安和劉羨陽所在窯口,最終因為壹場蘇旱看管失責而導致窯火滅了,才有了之後的壹系列波折,風雨欲來,壹時間天地晦暗,最終又被撥開雲霧,壹座驪珠洞天,小鎮的所有年輕壹輩,都有了各自的未來。
  陳平安和陸沈緩步走回村塾那邊,趙樹下和寧吉還沒睡,實屬正常,能睡著才叫怪事。
  老秀才還在屋內睡覺,陸沈準備告辭離去,酒也喝了,宵夜也吃了,再賴著不走,就有點礙眼了。
  陸沈摘下腰間那只黑色布囊,遞向寧吉,笑道:“故人遺物,落在貧道手上沒有半點用處,只有吃灰的份,暴殄天物。寧吉,妳喜歡上山采藥,就送給妳了。將來遇到壹些個危險境地,倘若身邊沒有幫手,無人護道,可以憑此自救,記得先前妳我約定好的那個暗號吧,搖晃這只青囊,稱呼壹聲就成。至於將來如何救人,求學路上,登山途中,不用著急,走壹步看壹步。”
  少年還是單純,沒有著急接過那份臨別贈禮,滿臉疑惑道:“陸掌教,什麽暗號?”
  陸沈嬉皮笑臉,強行將那只青囊塞到寧吉手裏,伸手拍了拍寧吉的肩膀,“就是那三個字的稱呼,涉及咱倆的……私誼,先前與妳說過壹遍的,好好回想壹下。”
  寧吉思量片刻,好像想起了那個稱呼,小師父?寧吉雖然對儒家門戶規矩和山上修行事,壹竅不通,但是直覺告訴少年,此事可能於禮不合,所以少年下意識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雖然不明就裏,不過信得過少年的心性,也信得過陸沈,微笑道:“在陸道長這邊,不用那麽刻板,可以隨意些。”
  這也是寧吉自己的緣法。為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總不能覺得將學生弟子變成自己才算好,反而是大忌。
  在這之前,陸沈還送了壹對印章給寧吉,分別是“開卷有益”和“寧吉讀過”。
  連同那只青囊在內,分量最重的禮物,當然還是那個看似虛無縹
  緲的稱呼,小師父。
  這也是陸沈的壹種破例攬事,等於並未將已經敬過拜師茶的寧吉全然交付陳平安,就是說,有這麽壹層關系在,以後寧吉的所作所為,不管好與壞,陸沈都是要分攤壹部分因果的。
  陸沈笑道:“玉宣國京城永嘉縣那邊,不用擔心,妳爺爺是有個晚福的人。”
  “寧吉,臨別之前,貧道也要與妳說幾句場面話,求學之人,在誌不在識,修道之士,在道不在術。”
  “剛剛登山修行的練氣士,初修內景篇,內者心也,景者象也。外象即人身小天地之外,日月星辰山川雲霞雨雪萬物之象,內象即自身皮囊之內血肉筋骨臟腑魂魄之象。心居身內,存思觀想,天運神籌。此間玄妙,言語說不清道不明,以後需要妳自己去細細體會。”
  “少年有青雲誌,任俠意氣,作白雪文章,當然是好事,可是切記壹點,為人若無器量,自己心中無容他人之地,終究只是血氣之私,技能之末。恐怕只會把腳下道路越走越窄。”
  前者道家秘訣,後者是儒家道理。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少年讀書,年少修行,立誌都是第壹要務。
  “所謂傳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所謂護道,就像帶著誰去壹座廟燒香,進了山門,香還是要自己燒、自己香的。”
  陸沈指了指學塾不遠處的山頭,壹本正經說道:“見過了此山,覺得風景很好,以後再去見披雲山,就覺得那邊更好,這很好,可若是覺得此山就沒那麽好了,當真好嗎?”
  陸沈咳嗽壹聲,“貧道的意思,是說以後可不能見著了陳先生的好,就覺得貧道哪哪都不好。”
  陳平安很捧場,笑道:“寧吉,也別領略過了陸掌教那種道術兩契的神仙風采,就嫌棄自己先生的學問淺薄。”
  寧吉靦腆壹笑。
  陸沈笑問道:“妳們知不知道人世間的第壹張符箓,是何物?”
  寧吉茫然。
  不像寧吉這個小師弟,趙樹下因為在落魄山那邊耳濡目染,也曾遊歷兩洲山河,所以趙樹下開始皺眉思索。
  陸沈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貧道分明已經給出答案了嘛。”
  寧吉愈發疑惑。
  趙樹下默不作聲。
  陳平安其實已經猜出答案。
  以前只是有幾分猜測,既然陸沈有此問,陳平安就確定了。
  陸沈的答案,難猜是難猜,只是說簡單也簡單,就是“聲音”。
  例如儒家聖賢的口含天憲,道教真人的言出法隨,還有佛門的密言咒語。
  陳平安的符箓分身之壹,禹州境內在那座律宗寺廟內抄經的年邁儒生,每逢雲起,小沙彌叩窗相邀,就會壹起去山中崖畔涼亭。
  那個“陳平安”每次在那聚仙崖觀看雲海,都會擺出壹個古怪姿勢,念出壹串音節。
  陸沈笑瞇瞇抖了抖袖子,輕輕打了個清脆響指。
  在寧吉和趙樹下視野中,只見那空中的細微紋路,連綿起伏,如壹幅漣漪陣陣的水文畫卷。
  為何符箓修士的門檻那麽高?
  原因很簡單,早先天底下最適宜畫符的“道士”,其實本該就是走壹條肉身成神登天路的純粹武夫。
  壹氣呵成。
  “寧吉,以後跟在妳先生身邊,可以多研究術算壹道。”
  陸沈收起那份異象,笑著建議道,“諸子百家,蔚為大觀,其中術算家在紙上花費功夫極多,可惜最後卻跟商家的處境差不多,被視為賤末小道,這肯定是不對的。”
  在術算壹途,文聖壹脈嫡傳弟子當中,可能除了陳平安,其余個個都是高手。
  崔瀺和齊靜春,都是那種壹眼就可以看出答案的人。
  他們甚至可以給這個世界“解難題”、甚至是“出難題”。
  此外左右師兄和君倩師兄,只是相對遜色壹籌,有大師兄崔瀺和小師弟齊靜春,在道統學脈之內大放異彩,他們才會顯得籍籍無名,平淡無奇。
  至於陳平安,當年在避暑行宮,閑暇時就經常翻看術算專著,這也是後來陳平安為何會在蜃景城黃花觀,對那位皇子刮目相看。
  在劍氣長城,後來如願成為陳平安弟子的郭竹酒,她經常攤開那些術算書籍,指指點點,自顧自言語,算妳厲害,以後再收拾妳們。反而是林君璧、曹袞幾個外鄉劍修,都是拿術算解題當消遣的聰明人,還喜歡各自出題,為難他人。當年唯壹能夠給本土劍修撐場子、爭回面子的劍修,還得是劍仙愁苗。
  陸沈轉頭望向那個青年武夫,“既有耐心,也有明師,貧道相信妳肯定可以大器晚成。”
  趙樹下壹楞,出乎禮數,與這位仿佛突然蹦出壹句“讖語”的陸掌教拱手致謝。
  其實對於自己的武學成就,將來到底能夠走到哪個高度,趙樹下想得不多。
  先前在落魄山竹樓二樓,趙樹下成為了陳平安在拳法壹道的關門弟子。
  只是這種身份,屬於壹種自家門戶的內定,無法在落魄山的金玉譜牒上邊顯現出來,有點類似官史與私家史書的關系。
  當然不是說陳平安收了趙樹下作關門弟子,就無法給別人教拳了,只不過名分已定,以後與陳平安學拳之人,如寧吉,就真的只是學拳了。
  山上練氣士,尤其是成名已久的修士,收取關門弟子,是自身修道之外壹等壹的大事。
  就像山下的江湖人士,上了歲數,想要金盆洗手,徹底退出江湖,肯定是要大辦壹場的。
  放眼整個浩然天下,歷史上,大修士收取了關門弟子,結果之後瞧見了根骨資質極好的修道胚子,又臨時反悔,這類情況也不是沒有,但師徒三人,往往都會在山上淪為笑柄。
  如果是壹位純粹武夫,到了不惑之年的歲數,自然不算年輕了。
  可陳平安不僅僅是武夫,更是壹位劍修,所以還很年輕,想必寧吉成為陳平安的關門弟子,可能性不大。
  陸沈沒來由說道:“寧吉,將來求學有成了,妳總有回鄉祭祖的壹天,那貧道就再與妳說點與之相關的小學問,地理堪輿壹道,不提山頂風光,只說在半山腰處,大致分出了兩個派別,其中壹種屋宅擇地之法,純取五行八卦,以定生克之理。另外壹種主於形勢,原其說起,即其所止,以定向位,龍穴沙水之相配。在形家看來,山如草木,有幹有枝,受山川之氣,如火鏡之照日,枯骨可以福及子孫。吉地發福,理可信否?”
  陸沈自問自答道:“不可全信,不可全然不信。”
  寧吉神色復雜,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點頭,將那只布囊好好收起,就當是與這些白得的學問,少年與陸道長壹並道謝了。
  雖然只是小憩片刻,至多半個時辰而已,老秀才好似睡覺了個飽,精神煥發,矮小老人滿臉笑意,雙臂彎曲手肘,不斷轉動,走到門口這邊,調侃道:“陸掌教學問那麽大,怎麽做起抄書照搬的勾當了,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些內容,出自壹本文人讀書筆記?叫什麽來著?”
  陳平安笑著接話道:“出自那本《陔餘叢考》的葬術篇,比較生僻,書商版刻不多。”
  陸沈也不覺尷尬,論臉皮厚度,要說老秀才天下第壹,阿良第二,貧道怎麽都能排第三吧?
  老秀才跨出門檻,似乎極有談興,與那少年娓娓道來,“哪怕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聖賢依舊只是勸人行善,且聖賢看待富貴福澤事甚是平常,不怕後世子孫賢而貧,只怕子孫不賢而富貴。俗人只以富貴為福,不知惜福為福。陋矣哉。”
  “因此,所謂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小道必有可觀,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故而,風水相地,這類書籍成百上千,諸多文字流傳,原是笨訣。君子只論修身,不講相地,擇葬本是修身中壹事。不然古今豪閥世族、山上神仙,何以不皆得吉地,壹路福澤綿延千百年壹萬年?為何他們亦如壹般門戶,常有橫禍,甚至有可能比尋常老百姓災殃更大,動輒殃及滿門?”
  “災沴,天時也。治亂,國運也。陰騭,祖宗功德也。作孽行善,人事也。假定,壹方水土養育壹方人,那麽天運興衰,又會隨人和轉移,繼而反過來影響地利。暫且退壹步說,縱觀相書、地理書千百部,其中有壹語,頗能裨益世道人心。那就是‘福地陰宅必蔭後世心誠祭掃之人’,那些富貴浪蕩子,貧薄無賴漢,歲時不祭掃,即便上了墳頭,也是敷衍了事。試想壹下,逝者若真泉下有知,祖宗有靈,見此光景,不得寒心?”
  “由此再退壹步,生者陽宅與死者墳地,都有實在的學問,可以仔細講究壹番,認可子孫福報,可以由祖宗功德修來,以及被陰宅風水所蔭。那麽需要註意的,後世不為城郭道路,不為耕田犁地,不被豪族所奪,不必專求發福,但避山谷陰寒,免水災蟻患。同時需要避開五箭之地。離家百裏之外,路程過遠,終究每年祭祀不易,位於大族之旁,容易被強取豪奪。闔族公地,攢葬舊山,山主欲索要重價者,以及吉壤早已有主之地,等等,都要忌諱些,反過來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將來自己發跡了,也莫要為難他人。”
  “大體上,選擇葬地若非內行,壹般只需氣象明邃,形勢寬凈,不必壹壹拘泥於天星地卦。去兇就吉,當自無恙,居止自安。”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陽氣俱蒸,土膏其動。春種秋收,夏暑冬寒,四季流轉,各有其理。人居其中,行事亦然。”
  “無論是生前修身,還是選取死後休歇之地,我這邊倒是也有個最笨的笨訣,就八個字。”
  說到這裏,老秀才撚須而笑,好像故意賣了個關子,更是相信自己的關門弟子,和學究天人的陸掌教,都能想得到那八個字。
  陸沈微笑道:“老實做人,安心睡覺。”
  陳平安說道:“公道求之,自有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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