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姑娘請自重

　　陳平安登上那艘去往桐葉洲的吞寶鯨之前，專程去了趟上香樓外的集市，買了壹只香筒，裏頭裝了八十壹根倒懸山特制的三清香，清香撲鼻，無論是禮敬神靈，還是焚香靜心，都是上佳之品，就是價格不便宜，壹枚小暑錢，也就是壹百顆雪花錢。
　　之所以破費，是陳平安想起自家落魄山有座山神廟，以後若是有朋友到訪，不妨拿出此香送給他們，客有誠意，神享好香，到底是件美事。
　　除了這只上香樓的香筒，以及之前在靈芝齋重金購得的兩件寶貝，陳平安還從敬劍閣外的鋪子，買了壹套婆娑洲丹青聖手臨摹的《劍仙圖》，總計五幅圖，每壹幅都是大長卷，繪畫有二十位劍仙，每位劍仙在畫卷上不過壹寸長，栩栩如生，飄然欲仙。
　　《劍仙圖》的初版，是壹位畫家祖師爺在劍氣長城觀戰後的大手筆，之後被摹刻無數。
　　敬劍閣的劍仙人數太多，這套名為石渠版的《劍仙圖》，也只是按照丹青妙手的個人喜好，選取其中百人，當時店鋪還有數個版本，價格懸殊，又以石渠版最為昂貴，陳平安仔細對比之後，發現還是這個石渠版的所繪劍仙，最合自己心意，便壹咬牙買下樂。
　　這筆開銷，真不算小，足足五十枚小暑錢。
　　眉開眼笑的店鋪掌櫃，不知是高興遇上了冤大頭，還是由衷覺得陳平安有眼光，說了些關於《劍仙圖》的奇人趣事，說天底下有好幾位劍修，都是無意間獲得了早期劍仙圖臨作的殘卷，就悟出了各自畫卷上那幾劍仙的真意，壹步登仙，成為大名鼎鼎的陸地劍仙。
　　這壹套《劍仙圖》，陳平安打算以後作為賀禮，送給聖人阮邛，當時離開家鄉龍泉郡，阮師傅尚未舉辦開山立宗的慶典，現在應該已經辦完了。五十枚小暑錢，對於阮邛而言，肯定不值壹提，不過好歹是從倒懸山帶往大驪龍泉的東西，隔了千山萬水，多少有點禮輕情意重的味道。
　　人靠衣裝馬靠鞍。
　　陳平安壹路走向上香渡，竟有數位妙齡女仙師瞅了他幾眼，瞅完之後再看壹下的那種，不是壹掃而空就算了。
　　陳平安這趟桐葉洲尋道之行，比起倒懸山送劍之行，心思要更重壹些，確定那些年紀輕輕的女子練氣士並非心懷惡意之後，便不再多想。
　　上香渡比起捉放渡要更大，但是腰懸登船玉佩的陳平安，卻沒有看到那頭必然身軀龐大的吞寶鯨，倒是看到了壹頭背甲上建有亭臺樓閣的山海龜，以及壹輛由青鸞仙鶴拖拽的巨輦，還有《山海誌》上記載扶搖洲獨有之物，壹座綠樹蔭蔭的小山峰。
　　就是不知道是飛來山，還是飛去峰，相傳這類山峰靈氣凝聚而成的山根，是世間蛟龍的大補之物，遠古陸地大蛟的走江化龍，在選好某條通海大瀆後，還會請人搬來壹座座飛來山飛去峰丟在水畔，為的就是能夠及時進食，防止筋疲力盡，氣血耗竭。
　　陳平安才剛開始學中土神洲的大雅言，問路壹事註定雞同鴨講，實在不行的話，就只能拿出竹簡刻字問路了。
　　好在陳平安找到了幾位懸掛相同樣式的渡船乘客，便默默跟著他們，走了壹段路程，很快來到壹處人頭攢動的地方，陳平安松了口氣，結果左邊肩頭被人輕輕壹拍，陳平安直接轉頭望向右邊，看到了壹張熟悉的面孔，那人見陳平安沒有中計，覺得有些無趣，懶洋洋道：“怎麽，妳也是去往桐葉洲的扶乩宗？這麽巧？妳該不會是對我有所圖謀吧？垂涎美色？”
　　惡人先告狀？
　　陳平安對此人印象不好不壞。
　　這個頭戴珠釵，身穿粉裙，腰系彩帶的……貌美男人。
　　如果說壹起從老龍城乘坐桂花島來到倒懸山，是緣分，那麽又在同壹天從倒懸山去往扶乩宗，極有可能是心懷叵測的設計。
　　這位曾經被看門小道童打出上香樓的陸姓子弟，明顯也看出了陳平安的戒備，他拍了拍腰間那塊吞寶鯨頒發的登船玉牌，哈哈笑道：“如妳所想，我這次去往扶乩宗，是守株待兔，專程等妳的。”
　　這算是哪門子的開誠布公？
　　陳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可是在心中打定主意，絕對要對此人敬而遠之。
　　這家夥不但模樣如女子絕色，嗓音也清脆悅耳，難分雌雄，之前“無意間”壹起遊覽捉放亭，他的言行舉止，壹看就是性子跳脫、不按常理行事的人，陳平安雖然不反感此人的裝束、性情和癖好，但是也不希望有人打破自己的平靜生活。
　　那人雙手負後，十指交纏，下巴微微翹起，瞇眼望向陳平安，姿態嬌柔，比女子還要風流，柔聲道：“不管妳相信不相信，我都要把真相說出來，我呢，姓陸名臺，陸地的陸，上陽臺的臺，是中土神洲的陸氏子弟，在家族內不怎麽受待見，就自己跑出來遊歷天下了，走了浩然天下九大洲裏的五個了，原本我是不打算去桐葉洲的，可如今實在囊中羞澀，就想著能找個蹭吃蹭喝又不覬覦我美色的好人，我覺得妳就是，反正已經欠了妳壹枚谷雨錢，不介意多欠壹枚，說不定到了桐葉洲，我路上踩到狗屎，就能把錢還妳，順便還可以掙到回家的路費。”
　　自稱陸臺的他見陳平安面無表情，顯然根本不願意相信他這套鬼話。
　　他嘆息壹聲，“好吧，實話實說，我出身陰陽家，精於占蔔算卦，兜裏沒錢是真，掙不到錢是假，但是我欠了妳壹顆谷雨錢後，給自己算了壹卦，是東遊吞寶、桐葉封侯，上上卦，此卦的意思很粗淺，但是以防意外，我仍是在這裏待了足足兩旬，這就是之前我說‘守株待兔’的由來，最後見到了妳，我就知道，這趟老祖宗顯靈保佑的桐葉洲之行，不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陳平安沒有惡言相向，更沒有流露出絲毫不耐煩的神色，而是用壹種打商量的和善口氣詢問道：“陸公子，妳循著大吉卦象去往桐葉洲，我當然不會攔著妳，也攔不住妳，但是妳我二人，能不能各走各的？若是陸公子妳急需錢財，我可以再借給妳壹些小暑錢……”
　　他突然打斷陳平安的話語，語氣神色俱是天然嫵媚道：“什麽陸公子，為了少些麻煩，妳喊我陸姑娘就行了，不然別人看我的眼神，會很怪的。”
　　陳平安頭皮發麻。
　　妳既然介意別人看妳的眼神，怎麽就不介意我如何看妳？
　　陸臺竟是開始撒嬌，“陳平安，行行好？捎我壹程嘛？我可以對天發誓，如果對妳有任何壞心思，就被天打五雷轟，被丟進雷澤泡澡，被鎮壓在穗山底下，被拘押在深海龍宮的熔爐之中，被流放到萬裏無人煙的荒涼秘境……”
　　嘴上鬼話連篇，他還伸出壹只比女子還要修長白皙的手，試圖扯住陳平安的壹條手臂。
　　陳平安壹身雞皮疙瘩，顧不得什麽客氣不客氣，拍掉陸臺的那只手，義正辭嚴道：“公子……陸姑娘請自重！”
　　陸臺悻悻然收回手，站在原地，咬著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陳平安轉身就走。
　　陸臺如影隨形，陳平安停步他就停步，陳平安轉頭，他就轉頭，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了壹柄玲瓏精巧的小銅鏡，手指間還撚著壹只打開的胭脂盒，如美人在閨閣對鏡梳妝。
　　這幅畫面，看得對他還算知根知底的陳平安，只覺得毛骨悚然，倒是四周許多男子練氣士，眼神蕩漾，壹些個上了歲數、道行高深的金丹元嬰，哪怕依舊看穿陸臺的障眼法，知曉了他的男子身份，可眼神依舊炙熱。
　　修行路上，漫漫長生，百無禁忌。
　　陸臺就像壹個可憐兮兮的棄婦小娘，不敢對負心漢抱怨什麽，只敢這麽戀戀不舍地跟隨。
　　四周視線充滿了玩味。
　　陳平安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惡心人不償命的陣仗，壹肚子火氣，可又拿這個陸臺沒轍。
　　隨著渡口前方不斷有人憑空消失，陳平安才意識到吞寶鯨的登船地點，就是鋪在地上的壹幅幅錦繡地衣，當時購買渡船玉牌，分“雲在峰”、“旖旎園”、“碧水湖”三種，價格不壹，陳平安選了居中的碧水湖，此時看那三幅地衣，景象迥異，有雲霧飄渺，壹峰獨出，有碧波浩渺，壹棟棟湖上屋舍，星羅棋布，有花團錦簇的庭院樓閣。
　　身後不遠處的“陸姑娘”怯生生解釋道：“從不能從吞寶鯨的嘴中登船吧，這艘吞寶鯨規模很大，在金甲洲首屈壹指，吞寶鯨體內擱置有四座小秘境，其中三座被打造成乘客居住之地，老龍城的那艘吞寶鯨，只有壹座秘境，與之相比，簡直就是寒酸。這三幅地衣，其實就是三張品秩極高的縮地符，可以幫助乘客直通三地。”
　　陳平安恍然大悟。
　　關於秘境壹事，包羅萬象的神仙書籍《山海誌》，有過詳細記載，陳平安看到後，因為涉及到洞天福地，甚至跟驪珠洞天都很有關系，所以陳平安尤為上心，還特意去找鸛雀客棧的年輕掌櫃，請教了壹些書上沒有的學問。
　　在倒懸山土生土長的人物，無論修為高低，家世好壞，言談之間，往往口氣都很大，見識都很廣，聖人天君地仙，張口就來，毫無忌諱。不過所見所聞之駁雜寬泛，確實要強於倒懸山以外的任何地方。
　　年輕掌櫃本來不太愛說話，興許是將陳平安當成了貴人，當時難得暢聊壹番。
　　許多自行老舊腐朽、或是被外力摧毀破壞的洞天福地，在破碎之後，往往會遺留下來壹些大小不壹的地界，不知所蹤，故而被稱為秘境，其實倒懸山那座販賣忘憂酒的鋪子，正是黃粱福地僅剩的壹塊秘境。
　　修道之人的諸多機緣，經常離不開秘境。秘境既能錦上添花，也可雪中送炭，可以說，大大小小的秘境的存在，讓練氣士充滿了憧憬和盼頭。幾乎大半的野修散修，之所以能夠崛起，都歸功於秘境的收獲。
　　無意間闖入壹座未被占據的秘境，或是草木精華的世外桃源，或是瘴氣橫生的蠻夷之地，或是仙人兵解的洞窟，運氣好的，就可以青雲直上，壹飛沖天，運氣不好的，說不定就要老死其中，要麽慘遭橫禍，死後的壹身遺物，淪為後人的機緣之壹。
　　陳平安很想知道，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後，是否有秘境遺留人間。
　　回頭倒是可以問問魏檗。
　　此時，陳平安走向通往吞寶鯨碧水湖的那塊地衣，陸臺哀嘆壹聲，加快步伐，姍姍而行，擋住陳平安的去路，伸出手道：“我本來也是去往碧水湖，既然妳如此厭惡我，那我就不礙妳的眼了，我可以更改住處，添些錢，找人換壹下，去往那座久負盛名的旖旎園，咱倆就這樣分道揚鑣吧，陳平安，先前妳說可以借我壹些小暑錢，還作數嗎？不然我可去不了旖旎園……”
　　壹個楚楚可憐的男人，怎麽看怎麽別扭。
　　陳平安直接掏出壹大把破財消災的小暑錢，走近幾步，迅速交給陸臺。
　　只要此人不再糾纏自己，讓自己這壹路好好練拳和練劍，陳平安願意花這筆錢。
　　陸臺接過小暑錢後，怔怔望向陳平安，壹雙秋水眼眸，說不盡的委屈，最後黯然轉身，多半是去找人商量著更換住處。
　　當陳平安走上那張古怪縮地符後，看到壹臉歡天喜地的陸臺，朝他眨眨眼，揚起手中新換來的壹枚玉牌，上邊篆刻著“碧水”二字。
　　原來陸臺的囊中羞澀，千真萬確，所以當初只能購買壹枚最便宜的雲在峰玉牌，然後給他壹通天花亂墜的騙人言語，陳平安給了他壹把小暑錢……
　　陸臺腳步輕盈，活潑俏皮地走向陳平安那塊地衣，得意洋洋，容顏愈發嬌艷。
　　陳平安身形消逝之前，忍不住對那位“姑娘”罵了句妳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