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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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七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3

  陳平安原本打算直奔靈源公水府,只是臨時改變主意,打算轉去別處,心念壹起,便無視山川距離,壹襲青衫,就站在大源王朝京城內的壹棵梧桐樹下,擡頭看了眼遠處,陳平安再跨出壹步,便來到了壹座唯有黑白兩色的皇宮內,仿佛壹位無境之人,如入無人之境。
  這個大源王朝,水德立國,上次陳平安在崇玄署雲霄宮那邊,與盧氏皇帝見面談買賣,當時皇帝身邊就只帶著壹位少年皇子,名為盧鈞,如今已是太子殿下了。陳平安除了贈送皇子盧鈞壹幅先生親筆的字帖,還送了少年壹本手抄摹本的拳譜,正是出自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顧祐的那部撼山拳。
  至於盧鈞的修行、習武資質,其實都很壹般,當初陳平安也是坦誠以待,照實說了,沒有拿那些客套話敷衍了事。
  結果最後鬼使神差的,雙方就成了不記名的師徒。
  天未亮,距離早朝還有壹段時間,皇帝盧泱早早醒來,就再難入睡,幹脆讓宦官點燈,盤腿坐在壹間小暖閣的炕上,正在批閱奏折,揉了揉眉心,暖閣鋪設有地龍,即便是隆冬時節,都會溫暖如春,只是偶爾皇帝陛下會下令,讓宮內停下燒炭,說是凍壹凍,熬熬筋骨,反而能夠強身健體。反觀那些在文英殿南廡讀書的盧氏皇子們,除非遇到那種數十年才會壹遇的天寒地凍刺骨時節,才會給個手爐,不然就要壹邊大聲讀書壹邊悄悄跺腳打哆嗦了,雷打不動的卯入申出,念書而已,說辛苦算不上,不輕松就是了。
  只是不知不覺,就有些犯困,盧泱在迷迷糊糊之間,依稀聽到敲門聲響起,下意識說道:“進來。”
  暖閣門檻外,壹襲青衫,微笑道:“陛下。冒昧前來,還望海涵。”
  盧泱睜開眼睛,望向門外那壹襲青衫,有片刻失神,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常,下了暖炕,隨便踩著靴子,都沒怎麽穿好,快步走向門口那邊,爽朗大笑道:“原來是陳先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陳平安站在原地,拱手抱拳,歉意道:“事出突然,沒辦法通報門禁,保證僅此壹次。”
  “奇人自有異事,陳先生是得道之人,何必計較這些繁文縟節。”
  盧泱伸手抓住青衫客的手臂,笑道:“我倒是希望陳先生能夠常來這邊做客。走,我們去屋內坐下聊。”
  陳平安跨過門檻後,盧泱便松開手,雙方分坐暖炕壹旁,盧泱就由著那些奏折攤放在案幾上邊,沒有半點忌諱。
  盧泱聽過陳平安言簡意賅的解釋,得知真相,驚奇萬分,忍不住感慨道:“匪夷所思,奇哉異哉。”
  這位以雄才偉略著稱於壹洲的盧氏皇帝,毫不猶豫道:“其實陳先生根本無需來京城這邊,多跑壹趟,容易耽擱正事。”
  陳平安笑道:“崇玄署再地位超然,畢竟還是大源朝廷轄下機構之壹。雲霄宮楊天君再德高望重,楊氏子弟再大公無私,終究也是大源王朝的臣民。”
  盧泱哈哈大笑,十分真情流露,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向門口壹眼。
  好話?當然是好話。
  就只是順耳的好話?不止。
  這本身就是年輕隱官看待大源皇室與崇玄署關系的壹種明確表態。
  山上神仙與山下帝王,就像壹個管天壹個管地,雙方關系復雜,既有壹榮俱榮的休戚與共,心照不宣的 也不乏齟齬,會貌合心離,甚至是相互算計,背道而馳,互相視為仇寇。
  自家鈞兒好福氣,好運勢,沒有白認這個教拳師父。這位身份重重的陳先生,胳膊肘總是往裏拐的嘛。
  同樣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刻字與否,又有天壤之別。
  上次雙方在雲霄宮那邊碰頭議事,陳平安尚未遠遊蠻荒天下,並無城頭刻字。
  盧泱笑問道:“趁著距離朝會還有半個時辰,我能否與先生同遊雲霄宮崇玄署?”
  倒是沒有什麽試探,更不是信不過對方,盧泱就只是身為壹國君主,九五之尊,可是對於那種騰雲駕霧,還是有幾分神往。
  陳平安點頭笑道:“失禮了。”
  等到年輕隱官言語落定,盧泱很快就有點失望了,因為自己就像只是眨眼功夫,便已經挪了個地方,正是上次見面的地方,自己根本沒有那種騰雲駕霧的仙人禦風,與預想之中的飄飄乎泠然之感,全無關系。
  陳平安與盧泱並肩而立,很快就有壹位老真人現身來到崇玄署這邊,正是國師楊清恐,老真人手捧白玉桿麈尾,銘刻有“風神”二字。
  陳平安算是熟能生巧了,與這位道門天君致歉,楊清恐微笑道:“無妨,貧道就當是壹場神遊了。”
  楊清恐與皇帝陛下打了個道門稽首,“見過陛下。”
  盧泱雙手負後,與國師點頭致意,淡然笑道:“寡人就是個湊熱鬧的,國師只當寡人不存在便是。”
  如果說崇玄署是大源朝廷設置的官場機構,那麽雲霄宮跟龍虎山天師府壹樣,都是子孫叢林。雖然大源朝廷在這邊設置了道門衙署,可其實就是個擺設,反正大小道官,要麽姓楊,或是在雲霄宮這邊授予的度牒。
  雲霄宮道人雖非水神,可是這位楊國師,道氣與水運皆重,何況那位未能躋身公侯的大瀆上祠水正,司徒激蕩的祠廟所在,就在附近。
  三人各自落座樹下石凳,其實就是上次的位置,聽過陳平安的那樁買賣後,楊清恐灑然笑道:“只說看在這份送上門的功德,貧道若是心中再有半點芥蒂,就真是修行不夠且人心不足了。”
  陳平安心中大定,不虛此行。
  只是不能買賣壹談妥就立即拍拍屁股走人,便主動與老天君聊了聊楊凝真與楊凝性兄弟二人,在五彩天下那邊的近況。不過沒有說自己與那位“木茂兄”的那場見面,只說自己是在飛升城避暑行宮那邊聽來的傳聞。楊清恐起先聽到兄弟二人,壹個接連破境,壹個與那天隅洞天的元青蜀已經成為好友,老天君始終神色如常,只是等到年輕隱官看似隨口說了些青冥天下青神王朝,與那位雅相姚清的事情,楊清恐看了眼青衫劍仙,微微壹笑,輕輕點頭。
  楊清恐突然說道:“後覺對陳先生仰慕已久,今日借此機會,見面壹敘?”
  陳平安只當是老真人的壹句場面話,點頭道:“當然可以。”
  楊清恐笑了笑,輕輕壹摔麈尾,便有壹位青年容貌的道士,好似被拘押至此。
  此人現身此地後,他環顧四周,壹顆道心,古井不波,很快就朝三人打了個道門稽首,“拜見陛下,見過祖師,隱官。”
  楊後覺,玉璞境,道號“摶泥”。
  在北俱蘆洲,甚至是整個浩然天下,都算是壹個極其年輕的上五境修士,雖然頂著國師、天君兩個頭銜的,還是楊清恐,可事實上,無論是大源朝廷的崇玄署,還是楊氏的雲霄宮,朝廷事務與家務,都是楊後覺壹把抓。此外楊後覺既是既是那對兄弟的長輩,更是他們的半個傳道人。
  之前陳平安幫著彩雀府找到了三位記名客卿,來頭都極大。
  除了趴地峰指玄峰袁靈殿,和作為酈采大弟子的元嬰劍修榮暢,第三位,就是崇玄署管事人楊後覺。
  後來陳平安聽說是盧氏皇帝親自舉薦的人選,而且楊後覺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
  這其實是壹件不太合常理的事情。
  除了壹個暫時還站著的楊後覺,在座三人,都是老於世故的。
  只是年輕隱官與老國師,相互間那麽壹個極其微妙的停頓間歇。
  盧氏皇帝瞬間就想明白了其中關節。
  應該是陳平安需要那麽壹點緩沖時間,好確定老天君能否親自喊來楊後覺,是否需要自己代勞。
  而楊清恐便順勢抖摟了壹手出神入化的仙人神通,在這陳平安的夢境天地中,直接將天地之外的楊後覺“搬徙”至此。
  楊後覺落座後,剛好與陳平安相對而坐,神色誠摯,微笑道:“上次貧道湊巧有事,錯過了。其實想見隱官壹面多年了,今天得償所願,幸甚。”
  楊清恐與這個寄予厚望的家族晚輩,大致說過緣由,楊後覺輕輕點頭,然後老天君笑著打趣道:“其實當下崇玄署還有兩位貴客,與後覺差不多,對陳先生亦是心神往之。不知陳先生可曾聽說高閑亭?”
  陳平安神色肅穆,沈聲道:“高宗師的大名,如雷貫耳。而且高首席所在的群玉山,雖非劍道宗門,最近千年以來,卻壹直是劍氣長城的常客。”
  在北俱蘆洲看來,顧祐死後,如今北俱蘆洲就只剩下三位止境武夫了,那個言行無忌的老匹夫王赴愬,重新出山後,立下不少戰功,恢復了自由身,再不用每年去天君謝實那邊按時“點卯”。
  而獅子峰客卿李二,是個突然就冒出來的大宗師。此外就是百歲出頭年齡的高閑亭了,在遠遊境時,高閑亭就曾以純粹武夫身份,擔任壹座北方宗門群玉山的首席供奉,事實證明,群玉山老祖的眼光極好,這位年輕武夫,此後破境不算太快,但是登高之路,走得極為穩當,最終成為了壹位止境武夫,並且有望躋身歸真壹層。而高閑亭的妻子,山上道侶,是壹位躋身玉璞境沒有幾年的女子劍仙,名為鄭沅芷,道號青蘿,最終高閑亭就從首席供奉,再變成了群玉山的女婿。
  群玉山的當代宗主蕭疏,是鄭沅芷的師兄,是壹位仙人境修士,雖非劍修,卻率領宗門壹行三十余人,當年與太徽劍宗韓槐子,壹同跨洲南下,趕赴劍氣長城。因為出手太重,出城太遠,身受重傷,差點跌境。那撥群玉山無壹例外皆是祖師堂嫡傳的修士,更是傷亡慘重。
  不過傳言鄭沅芷與酈采關系……不算融洽,只因為有個姓姜的罪魁禍首,曾經把鄭沅芷得罪慘了。
  而這個在北俱蘆洲大名鼎鼎的姜賊,如今剛好是自家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壹筆糊塗賬。
  閑聊片刻,楊後覺突然站起身,後退三步,再次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竟是顫聲道:“感謝陳先生,當年在鬼蜮谷內,為貧道了卻壹樁前身紅塵的宿緣夙願,今生之楊後覺,昔年之隴山國舊人,為自己,也為她,由衷謝過陳先生。”
  不但是盧泱聽得壹頭霧水,其實就連陳平安自己,壹開始也是滿臉茫然,只是聽到楊後覺自稱“隴山國舊人”,才恍然大悟。
  站起身,猶豫了壹下,陳平安仍是拗著心性,回了楊後覺壹個道門稽首,輕聲說道:“浮萍聚散,有緣再會。”
  老天君輕輕嘆息壹聲,不過眉宇之間,還是輕松神色更多。
  原來當年陳平安和那位好人兄,曾經壹起遊歷至壹處密室石窟,裏邊有兩具白骨,壹位是清德宗鳳鳴峰女修,壹位是隴山國君主,早年也曾是清德宗那“壹聲開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的修道胚子之壹,只是後來國難當頭,此人不得不半途而廢,舍棄修行,重新下山,繼承大統。
  如此說來,楊後覺願意擔任小小彩雀府客卿,就水到渠成了。
  也難怪那位好人兄,會去往剝落山那位避暑娘娘府邸處,而且又會“恰好”被他找到了那條密室地道。
  將盧氏皇帝送回京城禦書房,陳平安之後便走了壹趟搖曳河祠廟,再次見到了那位名叫薛元盛的河伯。
  第壹次遊歷北俱蘆洲,陳平安離開壁畫城後,便是這位喜歡當那撐船舟子的河伯,載了自己壹程。
  薛元盛還是老樣子,壹個肌膚黝黑的老人,就像個上了歲數的莊稼漢,年年面朝黃土背朝天。
  只不過那會兒的陳平安,則是戴鬥笠掛酒壺的裝束,乘舟過河。
  確認了陳平安的身份過後,老河伯嘖嘖稱奇,搖頭道:“不敢置信,自家小小祠廟,還曾接受過壹位隱官大人的香火。”
  當年薛元盛還誤以為自己碰到壹個不諳世事的傻子。
  竟然會任由那麽壹樁天大福緣,就像從指縫間漏掉,最終與壹位壁畫城騎鹿神女的認主,失之交臂。
  薛元盛與那位青衫劍仙,走出祠廟,壹起散步走到河邊,很難想象,這位金身不輸江水正神的老人,如今依舊是壹位沒有朝廷封正的淫祠河伯。
  薛元盛指了指河邊壹處,笑道:“當年那個姓裴的小姑娘,就是在這兒破境,氣象大到嚇人。好嘛,這才幾年功夫,如今都得喊壹聲裴大宗師了。”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壹役後,這件事,就成了薛元盛與老友們在酒桌上壹樁不小的談資。
  老夫曾經在河邊站著不動,接下那位裴大宗師的破境壹拳。
  雙方之後算是江湖上的不打不相識吧,老夫為她撐船過河,很聊得來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
  裴錢當時的破境機緣,在於她心中道理與世上道理的壹場打架。
  陳平安曾經詳細問過李槐,與裴錢壹起遊歷,那段山水路程上的大小事情。
  小姑娘長大了,變成少女,再變成年輕女子,就該藏著些心事。
  哪怕是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都不好過問太多了。
  薛元盛習慣性蹲下身,搓動泥土,嘿嘿笑道:“當年妳到底是怎麽想的,別人求之不得福緣,妳卻避之不及。壹開始我誤以為妳小子是不解風情的木頭人,要麽就是個腦子拎不清的傻子,否則實在是說不通的事情嘛。現在想來,壹個能夠成為劍仙、當上隱官的人,怎麽會傻。那麽當年就肯定是裝傻了。”
  陳平安隨意坐在岸邊,點頭道:“那會兒我確實是裝傻,不過怕也是真的怕。”
  薛元盛笑道:“那位騎鹿神女,很清高的,只有她瞧不上的人,結果不知道從哪裏蹦出個外鄉人,當年她已經被妳氣了個半死,要是聽到這種混賬話,非要再被妳氣個半死。”
  陳平安笑道:“各有所好而已,沒有高下之分。”
  老河伯難免腹誹壹番,奇了怪哉,好像身邊這位年輕劍仙,當年路過壹趟,那壁畫城八位彩繪神女,春官,寶蓋,靈芝,長擎,仙杖,騎鹿,行雨,掛硯,就全部變成了白描圖案。當然前邊五位,是早就離開壁畫城了,有生有死,各有造化吧。
  不過這位隱官大人,能不能算是壹位作壁上觀的收官之人?
  陳平安掏出那枚養劍葫,喝了壹口酒,這就是真到不能再真地喝假酒了。
  當年僅存的三幅彩繪壁畫,騎鹿神女,當年她被某個年紀輕輕的外鄉人,給傷透了心,只是因緣際會之下,轉去投靠了道心相契的清涼宗宗主,賀小涼。而精於弈棋的那位行雨神女,名為書始,與那個手持古老玉牌、跪地磕頭直到額骨裸露的年輕修士,有了壹樁甲子之約,然後她才會去找“李柳”請罪。
  至於那位掛硯神女,已經跟隨主人去了流霞洲,離開骸骨灘之前,走了趟鬼蜮谷,她將那座積霄山袖珍雷池收入囊中。
  而她認定的主人,正是夜航船上那位容貌城的城主,邵寶卷。
  陳平安每次壹想到這件事,就氣不打壹處來,老子當年憑本事挖了幾條積霄山雷鞭而已,怎麽就與妳起了大道之爭?妳家大道,難不成就是條田間小路嗎?哪怕是條田間小路好了,相互間隨便側個身,也就擦身而過,各自前行了。
  薛元盛好奇問道:“這是在隱官大人的夢境中?”
  陳平安點點頭。
  薛元盛不由得感慨道:“這也行?!真是修道大成了。好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吶。”
  “取巧而已。”
  “妳們讀書人說話,就是滴水不漏。”
  “也就值個八錢銀子。”
  薛元盛壹楞,隨即大笑起來,“說吧,這次找我什麽事。”
  得到陳平安那個答案後,薛元盛皺眉道:“圖個什麽?值當嗎?”
  陳平安搖頭道:“這種問題,誰都可以問,唯獨薛夫子問得多余了。”
  要是圖個值當,河伯薛元盛如今的金身高度,至少可以高出五成。
  若是如此,如今大瀆封正,薛元盛就算是補缺當個瀆廟水正,綽綽有余。
  薛元盛擡起雙手,狠狠揉了揉臉頰,點頭道:“那就這麽說定了,心誠壹炷香罷了,就當拜妳我心中的那個不值當好了。”
  雙方談正事,都是爽快人,其實就幾句話的事情。
  倒是聊起了裴錢,壹下子就打開了話匣子,壹個願意多說,壹個喜歡聽這些,舍不得走。
  薛元盛說如何都無法將當年那麽個財迷姑娘,與後來的“鄭撒錢”和“裴錢”聯系在壹起。
  只說當年少女搬出壹整套家夥什,用那戥子稱了銀子,再用小剪子將碎銀子仔仔細細剪出八錢來,除了青竹桿的小戥子,還有壹大堆的秤砣,其中兩個,分別篆刻有“從不賠錢”、“只許掙錢”……難怪後來她會化名鄭錢,行走江湖……
  與薛元盛道歉之後,她還會懊惱萬分,說自己練拳練拳練出個屁,練個錘兒的拳。
  當時還有個身穿儒衫的年輕讀書人,人很好,不過說實話,壹看就是個讀書不是特別開竅的。
  對於薛元盛對李槐的這個評價,陳平安只能是無言以對了。
  陳平安收起養劍葫入袖,問道:“薛河伯是否願意擔任朝廷封正的河神?”
  如果薛元盛答應此事,很快就會有壹個搖曳河經過國家的禮部尚書,手持壹封皇帝金敕,趕來此地住持朝廷封正儀式,然後同時還會有壹位魚鳧書院的副山長到場。
  這也是先前陳平安為何會改變路線的原因,需要大源皇帝盧泱和崇玄署幫忙牽線搭橋。
  朝廷封正山水神靈壹事,是需要消耗壹國氣運的,而薛元盛又是出了名的不在意香火,以至於誰都尊敬這位搖曳河河伯,但是所有大河流經的朝廷又都不敢主動找薛元盛,怕就怕入不敷出,連累壹國運勢。
  只不過陳平安自有手段,把這筆賬給抹平,事後肯定不會虧待了那個朝廷。
  薛元盛神色古怪,笑道:“非要將我這座淫祠,推到這個位置上去,陳山主妳到底求個什麽?是打算找我合夥做買賣,與那披麻宗和春露圃差不多?希望我這位新晉河神,在河道運輸壹事上照拂幾分,然後壹起掙錢分賬,妳財源廣進,我香火鼎盛?”
  陳平安笑道:“薛河伯想多了。”
  薛元盛打趣道:“怎的,妳難不成還要求我不成?”
  陳平安忍住笑,“那就算我求妳。”
  薛元盛疑惑道:“堂堂劍仙,壹宗之主,面子就這麽不值錢嗎?”
  陳平安答道:“雖說不算太值錢,可好歹值點錢,只是薛先生擔得起。”
  薛元盛搖搖頭,依舊堅持己見,“要是相當那江河正神,早就當上了,我不樂意,束縛太多,不如現在自在。”
  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半點不假,披麻宗的上任宗主竺泉,是個很豪爽的山上婆姨,就找過自己兩次,差不多的說辭,老薛啊,當個小小河伯,妳不嫌寒磣啊?給老娘句準話,這就幫妳運作去,保管壹家壹戶敲門過去,將來搖曳河沿途兩岸,沒個七八座祠廟拔地而起,就算我竺泉沒牌面,如何?
  只是薛元盛都沒點頭。
  薛元盛轉頭道:“勞煩陳山主給句壹竹蒿到底的準話,不然就算我今天拒絕了這件事,以後也要心中糾結,多個掛礙。”
  天下劍修好不好說話,北俱蘆洲山上的那些祖師堂最清楚。
  陳平安擺手笑道:“薛河伯千萬別多想,不答應就算了,我就是臨時起意,隨口壹說。”
  薛元盛沒好氣道:“我信妳個錘子。拿出壹點誠意來!”
  陳平安想了想,給了個心中所想的答案,“我雖然年紀不大,但是這輩子也算走過很多地方了,遇到的老江湖,不太多。”
  薛元盛嘆了口氣,“有妳這句話就成了,比當那神位高高的江河正神,可要舒坦多了。”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薛河伯,如果妳壹直是淫祠河伯,可能會錯過壹樁不小的機緣。”
  薛元盛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笑道:“陳平安,好意心領了。妳繼續忙去,趕路要緊。”
  陳平安點點頭。
  薛元盛站起身,笑問道:“這麽些年,不太容易吧?”
  “說來說去,其實也簡單,無非是……”
  陳平安略作停頓,緩緩道:“人做事,事教人。”
  薛元盛點頭道:“好像說破天去,也就是這麽個到底的道理了。”
  陳平安笑容燦爛,抱拳作別。
  薛元盛默然抱拳。
  直到今天,老河伯才知道劍氣長城與末代隱官,原來是相互成就,兩不辜負。
  ————
  濟瀆靈源公府。
  拂曉時分,壹撥暫時還不需要去官廳點卯當值的鶯鶯燕燕,她們湊在壹處抄手遊廊內閑聊,因為不屬於水府“官路”,註定不會有外人路過此地,故而她們也無需太講究禮制,她們的身份,多是水府溯源司和分界司的女官胥吏,前者負責勘定大小水脈的發源地,以及護住這些水脈源頭不被凡俗夫子涉足的封禁事宜,後者身份職責類似欽天監的地師,劃清界線,負責定期巡視所有江河湖溪的邊界線,看守各地界碑,兩處都是名副其實的清水衙門,權柄小,無油水,平常事情也少。
  這些女子,不是南薰水殿舊人的水仙、女鬼,就是剛剛進入水府沒多久的少女修士,大多猶帶稚氣,性格活潑,尚未被徹底磨去棱角,湊在壹起,嘰嘰喳喳,熱鬧得很。若是臨近稽查司、賞罰司之類的顯要衙署戶房,是絕對看不到這種旖旎風景的。
  有個出身大篆王朝豪閥門戶的少女,忍不住問道:“依循許夫子的說文解字,瀆字作小渠解,那麽就只是壹條小水溝啊,是怎麽回事?”
  壹位來自南薰水殿的分界司女官,點頭笑道:“文聖老爺也有那修身篇,其中有壹句,‘厭其源,開其瀆,江河可竭’,顯而易見,在咱們文聖老爺子看來,這‘瀆’,是要小於江河的,這就驗證了許夫子的說法。至於這個瀆怎麽演變成了大瀆,我以前在就水殿檔案處當差,看了好些官書野史,好像從沒有文字記錄呢。”
  又有壹位出身市井的修道胚子,怯生生問道:“怎麽就是‘咱們’文聖老爺了?”
  她當然知道那位恢復文廟神位的老夫子,只是文聖不是中土人氏嗎?
  濟瀆水域,壹分為二,依舊廣袤,靈源公府轄境的眾多王朝、藩屬小國,將近八十個,像那鄰近濟瀆入海口的大篆王朝,前些年便下了壹道旨令,連同大篆周氏本身,加上十來個藩屬國,壹口氣“上供”給水府將近五十位修道胚子,此外還有壹些類似官場的額外蔭補,算是走了後門,得以進入水府修行,其實也就是壹些世家豪閥子弟的鍍金手段,等於白撈個大瀆水府的譜牒身份,這撥男女,不管十年之內是否修道有成,是就地留任,還是最終被遣返回鄉,都算有了壹份前程。
  就像這會兒,壹個坐在抄手遊廊最邊緣欄桿上的少女,就在那兒鉆研壹張紙馬馱水符,是手繪的金色符箓,符紙是金箔冥紙材質,繪有神將披甲騎馬的圖案,類似山上神仙的疾行方、縮地法,只是用上了水府秘法,走了神靈和香火的路子,因為多出壹道祭祀燃燒的流程,才算真正符成,所以尋常符箓修士便畫符不得了,此符有那“紙錢甲馬果通玄,萬裏近在眼前”的美譽。
  修行不覺春將至,壹寸光陰壹寸金。
  “這都不知道?”
  曾經在舊南薰水殿檔案處任職的女官,嘿了壹聲,“當年我們北俱蘆洲劍修,浩浩蕩蕩,聯袂跨海遠遊,在皚皚洲登岸,要與壹洲修士興師問罪,就是文聖先生好言相勸,才沒有打起來,但是我們可沒有白跑壹趟,在那之後,皚皚洲就沒了個‘北’字,這可是文廟都認可的事情,萬年以來,浩然九洲,改名壹事,僅此壹次,能是小事?”
  說到這裏,女官神采奕奕,“所以說啊,文聖明擺著是更向著咱們的,是北俱蘆洲的半個自家人。”
  “再說了,文聖的那位嫡傳弟子,左右左先生,左大劍仙,劍術天下第壹高,什麽劍術裴旻,都得靠邊站,當年左大劍仙出海遠遊,曾經來過我們這兒,猿啼山劍仙嵇嶽幾個,紛紛禦劍到沿海岸邊,都曾領教過左先生的劍術,當然是輸了嘛,不過雖敗猶榮,妳們想啊,尋常劍修,成色不足,境界不夠,就算興沖沖去找左大劍仙問劍,人家樂意搭理,要我看啊,別說擡手了,擡壹下眼皮子都不願意吧?”
  “即便不談這些有些年頭的老黃歷,只說前幾年的事情好了,劍氣長城那邊,那位好似橫空出世的年輕隱官,與太徽劍宗,還有浮萍劍湖,是怎麽個關系,如今誰不知道?浮萍劍湖的陳李,高幼清,可不就是年輕隱官親手交給酈湖主的兩位劍仙胚子?那陳李,還有個小隱官的稱號呢,我可是聽劉嬤嬤說了,這陳李在那無事牌上邊自稱必然百歲劍仙,呵,吹牛?錯啦,是人家自謙哩,甲子之內躋身上五境,都是有可能的。”
  那個來自山下豪閥的少女,小雞啄米道:“曉得曉得,來水府之前,聽我爺爺說過,那位年輕隱官,與太徽劍宗的劉宗主,那可是最要好的酒友了,酒桌上壹樣喝不過劉宗主,所以說啊,我們北俱蘆洲,劍修的劍術嘛,那是肯定要輸給劍氣長城的,可要說酒桌分高下嘛,真真半點不慫他們本土劍修,太徽劍宗的黃老掌律,不也說自己當年離開劍氣長城,在那酒鋪上,把那位名叫董三更的送客老劍仙給喝吐了嘛。”
  她好像想起壹事,小聲說道:“好像有個小道消息,龍亭侯說自己與那位隱官大人,還是斬雞頭燒黃紙的拜把子兄弟呢,真的假的?”
  若是真的,確實就厲害了,雖然是個大瀆侯爺,比自家靈源公要略遜壹籌,可在這件事上,好像就給侯府給扳回壹城了?
  那個南薰水殿舊吏的女官,沒好氣道:“吹牛唄,誰當真誰傻。那龍亭侯是個什麽德行,外人興許不知道,我們這些龍宮洞天的老鄰居……”
  壹位偶然路過廊道的教習嬤嬤,遠遠聽聞此語,立即快步向前,厲色訓斥道:“放肆!黃口小兒,大言不慚。”
  這位劉嬤嬤如今管著水府十六司中的禮制司,她曾是北俱蘆洲壹處大河龍宮遺址的屬官,最是講究禮數,老態龍鐘的婦人,緩緩走到這些丫頭片子跟前,怒道:“竟敢亂嚼舌頭,搬弄是非,壹點規矩都沒有,傳出去給外人聽見了,就要誤以為我們公府毫無法度了,妳們幾個,但凡開口說話過的,皆在薄錄司那邊錄檔記過壹次,再有類似言語,壹經發現,當場逐出府邸!”
  老嫗視線如鷹鷲盯著那些小雞崽兒,不單是那個水殿舊吏,其余所有女子,都被嚇得噤若寒蟬,臉色慘白。
  疾言厲色的老嫗,生氣是真,不過還真不是老嫗故意小題大做,跟壹群丫頭片子過意不去,借此機會耀武揚威,到了她這個位置,毫無必要了。只是這種混賬話,可大可小,但真要傳到龍亭侯府那邊的耳朵裏,壹個不小心,就是禍事。讓雙方原本關系融洽的主人與那龍亭侯,難免心生間隙。
  就算龍亭侯爺氣量大,聽見了都不當真,可是就怕有那壹根筋的侯府官吏,有那主辱臣死的古風之氣,兩府山水接壤處頗多,很容易就會紛爭不斷,在那鄉野田間,只因為搶水壹事,尚且經常發生械鬥,更何談大瀆公侯兩府?
  何況妳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真以為那個當水正時、連水龍宗都不放在眼裏的李源,是個好相與的?
  只說那大瀆最西邊的嬰兒山雷神宅,當年連山門口的匾額都給人扣掉了兩個字,最後為何還是捏著鼻子放人了?還不是李源發話了,敢不放人,他這位龍亭侯就要水淹雷神宅!壹個才當上龍亭侯沒幾天的昔年水正,就敢這麽全然不把官位和文廟規矩當回事,憑什麽?他龍亭侯是個傻子不成?
  可惜龍亭侯大人不在場,不然真要忍不住回壹句,妳錯了,我當真就是只憑那滿腔熱血和壹身義氣。
  這就叫為了朋友兩肋插刀,先插自己壹刀,先問對方怕不怕,對方若是不怕,就再插對方壹刀,如此循環,就看誰更狠,更扛得住。
  有婦人著宮裝,帝妃狀,氣態雍容,美艷不可方物。
  神清骨秀,宛如壹株遠山芙蓉。
  婦人正是昔年南薰水殿舊主,如今的大瀆靈源公沈霖,她身後跟隨兩位水府神女,分別是稽查司和清供的領袖女官,壹個位高權重,壹個負責……收禮。
  沈霖柔聲笑道:“下不為例,這次簿錄司那邊,就不用記過了。”
  老嫗立即與靈源公施了個萬福,靈源公都開金口了,是那些小妮子的莫大福氣。
  女官胥吏們紛紛與沈霖行禮。
  沈霖讓她們都起身,然後摸了摸那幾個聊得最起勁丫頭們的腦袋,神色溫婉,輕聲笑道:“以後在外邊,說話還是要謹慎些,劉禮制既是好心,也是照規矩辦事。不過回了自己住處,關起門來說些悄悄話,倒是問題不大,不用太過拘謹。嗯,尤其註意壹點,千萬不要被妳們‘劉古板’聽著了,那就萬事大吉。”
  老嫗當然自己被水府官吏取了這麽個不太中聽的綽號,只是不甚在意,這會兒聽見靈源公的調侃,老嬤嬤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沈霖微笑道:“時辰還早,妳們繼續閑聊。言語之間,多誇人少損人,總是不錯的。”
  然後轉頭對那位老嬤嬤說道:“劉禮制,順便與妳聊點事情。”
  走出這條抄手遊廊後,老嬤嬤問道:“主人還是在為那道場名稱憂愁?”
  沈霖點頭道:“壹直拖著也不是個事情。龍亭侯那邊都已經想好了個名字,與文廟報備後,聽消息似乎已經通過了。”
  像那南邊寶瓶洲,大瀆長春侯楊花,就是壹座府邸掛兩塊匾額,長春侯府,碧霄宮。
  壹個是文廟封正的公門,壹個是神靈的開府道場。
  齊渡淋漓侯,風水洞老蛟出身,舊神職是那錢塘長,封侯之後,也早已掛上了壹塊匾額,雲文宮。
  分別出自林鹿書院觀湖書院的兩位山長手筆。
  唯獨靈源公水府這邊,壹直沒有眉目,沈霖壹開始心存僥幸,是想要與那位存在,看看能否求個賜名,但是建造府邸之初,沈霖就曾悄悄飛劍傳信獅子峰,然後就泥牛入海壹般,再沒有然後了,顯而易見,對方就根本不願意理睬自己,沈霖就再不敢打攪對方的清修。
  還有壹個法子,就是像長春侯和淋漓侯他們壹樣,與本洲書院山長求名,若是在中土文廟那邊有私誼,有門路,請得動那些學宮祭酒、司業,當然
  是更好,只是別說文廟,就是北俱蘆洲魚鳧書院這些個正副山長,都談不上有任何香火情。畢竟幫忙取名壹事,不是簡簡單單給兩字的小事。
  自己想壹個?
  沈霖還真不覺得自己在取名壹事上,能比李源好多少。
  沈霖揉了揉眉心,確實頭疼,事情不小,急又急不來,如何能夠不揪心,忍不住嘆了口氣,“劉禮制,妳與魚鳧書院的趙副山長,還算認識,找個機會,去拜會壹下,看看能否邀請他走壹趟水府,也無需明說取名壹事。”
  這種事情的尷尬之處,在於對方答應了,認認真真幫忙取了個名字,拿出了壹幅墨寶,萬壹自己心中不喜,覺得那名字與水府大道不契,豈不是打對方的臉?
  老嫗點頭道:“我曉得輕重利害,主人稍稍寬心,相信以我們水府的風水道緣,定會船到橋頭自然直。”
  沈霖強顏歡笑道:“希望如此吧。”
  老嫗馬上就動身,手持水府令牌,去魚鳧書院拜會那位趙副山長。
  沈霖走入舊南薰水殿地界,大大小小的衙門,多是神女,男子也有,只是相對人數不多。
  壹些個行事勤勉的水府官吏,尚未官廳點卯,就已經在各自公房落座,開始處理手頭事務。
  沈霖回到自己書房,懸掛壹塊文房匾額,金字榜書,源遠流長。
  沈霖說道:“傳下話去,壹月之內,閉門謝客。至於大篆周氏的那場開春典禮,幫我婉拒了,書信讓薄錄司翠婉代筆就是了,妳等下妳就給她送去我的官印。如非要事,不要打攪。”
  站在書房屋外的壹位貼身神女,兼任水府印璽司女官,神色恭敬道:“領旨。”
  沈霖壹揮袖子,關上房門,雙手掐法訣,打開壹層層極為隱蔽的山水禁制,隨後身形消散,化作壹幅玄之又玄的畫卷,就像壹幅水圖。
  金色的半條大瀆主脈,淡金色的大江大河,壹些相對次要的河流呈現出銀白色,還有數量最多的灰色溪澗。
  沈霖悄然來到壹處南薰殿秘境,是沈霖的真正道場所在,相當於山上門派的祖師堂,也是沈霖壹尊金身擱放處,而道場真身,是壹只青螺螄煉化而成,貨真價實的螺螄殼裏做道場,這只“法螺”來自壹個已經消亡的大宗門,是祭祀禮器之壹,內壁篆刻有壹篇極為高深的水法道訣,如果不是此物,沈霖恐怕都撐不到與那位至高重逢。
  道場空間不大,與外邊的書房差不多,卻是壹處道家“心齋”之顯化,可想而知,這只法螺的舊主人,道法造詣之高,已經到了壹種匪夷所思的地步。
  道場之內,除了壹張紫色材質的金字符箓,便空無壹物,
  那張紫氣縈繞的符箓,大如壹幅立軸山水畫,懸掛在虛空中,壹串金色文字,熠熠生輝,是那“正大光明之室”。
  絲絲縷縷的香火,從大小水府、江河祠廟匯聚於此,壹粒粒人間香火的精粹氣運,在屋內星光點點,漂浮不定。
  沈霖原本打算忙裏偷閑,花上壹個月光陰,好好淬煉金身,水府庶務繁多,她又不像李源那麽喜歡當甩手掌櫃,沈霖做事更為精細,可算事必躬親,但是沈霖並未因為身份變化,就有絲毫懈怠,歸根結底,他們這些神靈,以香火淬煉金身,擡升神位高度,才是大道根祇所在。
  沈霖突然察覺到有壹絲不對勁,她立即伸手抵住眉心,壹個下意識閉眼,眉心處宛如睜開壹道淡金色天眼,只是沈霖原本緊繃的心弦,立即松弛幾分,默默收起壹道水法攻伐神通。
  沈霖嫣然壹笑,竟是與那個膽大妄為至極的不速之客,儀態萬方,斂衽施了個福,柔聲道:“南薰水殿舊人沈霖,見過陳先生。”
  眼前青衫客,是那個當年被“李柳”稱呼為“陳先生”的外鄉人。
  沈霖確實對他心存感激,欠對方多矣。
  倒推回去,如果自己不是碰到“李柳”,那麽大瀆公侯兩個顯赫職務,水龍宗肯定會扶持榮辱與共的水正李源,占據壹席之地,那麽自己就算得到浮萍劍湖和酈采劍修的支持,但是以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底蘊,在這種事情上,肯定是會竭力扶植起濟瀆上祠水正的司徒激蕩,自己還是毫無勝算。
  可如果不是這位陳先生遊歷龍宮洞天,李柳就註定不會重返昔年眾多避暑行宮之壹的龍宮洞天,更不會幫助沈霖恢復金身。
  所以說這位陳先生,千真萬確,是她沈霖的恩公。
  陳平安作揖還禮道:“不請自來,多有得罪。”
  沈霖微笑道:“只會蓬蓽生輝。”
  不比水正李源,那些年名義上管著龍宮洞天風雨流轉的沈霖,其實那南薰水殿,就是無源之水,沈霖金身,則是無本之木。
  那大源袁氏王朝,由雲霄宮崇玄署設置關卡,攔截大瀆水運,流入龍宮洞天的分量,恰好維持在壹個極其微妙的水位線上,使得沈霖不至於因為水運枯竭而金身崩壞,卻也難以利用水運淬煉、穩固金身,彌補那些金身縫隙,這就像壹場束手待斃……等死。
  所以第壹次遊歷龍宮洞天的陳平安,初次見到沈霖,加上當時這位水神娘娘也無意施展障眼法,隱藏真容,故而在那會兒的陳平安眼中,第壹感覺,就是面容破碎如青瓷釉面,無數條細微裂縫,慘不忍睹,那正是金身破碎、即將崩潰的邊緣,說是命懸壹線,都半點不誇張。
  水正李源,擔任大瀆龍亭侯,是升官,是錦上添花。
  可對於南薰水殿水神娘娘而言,卻是雪中送炭,是救命。
  寄人籬下多年,就像個受氣的小媳婦,終於辛苦熬成婆。
  陳平安沒有多看這處道場壹眼,問道:“能否換個地方,與靈源公有事相商。”
  沈霖笑而不言。
  陳先生妳莫不是忘了,在妳這……夢中,早已賓主互換身份,讓我沈霖如何帶路?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靈源公只需隨便觀想壹處熟悉景象即可。”
  果然沈霖稍稍起念,雙方便置身於法螺之外的書房。
  只是沈霖很快就發現奇異之處,自己記憶清晰之物件,便是彩繪,若是從不曾上心留意的物件,便是黑白顏色。
  等到沈霖視線觸及那些黑白物件,卻有瞬間變成了彩繪,好像壹下子就為它們增添了壹份生氣。
  沈霖不願有那主客之別,便搬了兩條椅子,陳平安輕輕扯了扯青袍長褂,正襟危坐。
  沈霖說道:“陳先生,妳與我直呼其名就是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依舊喊靈源公為沈夫人好了。”
  聽說是那壹炷香的事情,沈霖當然知道此事,最為關鍵處,是身為敬香之人,得有個所謂的誠心正意,是無法半點作偽的。
  不然這壹炷清香容易點燃,可那維持香火的心香,卻是註定無法點燃了。
  只是在沈霖這邊,沒有任何問題,對那桐葉洲修士心生厭惡是真,可既然陳先生的下宗都建立在了桐葉洲,心誠壹事有何難。
  就當是遙遙拜謝恩公了。
  至於那份功德,沈霖先是婉拒,見陳先生堅持,便惱羞成怒,陳平安繼續曉之以理,沈霖便動之以情,臉色哀怨,等到陳平安繼續醞釀措辭,沈霖便怒氣沖沖,眼眶泛紅,隱約有淚水,說陳先生妳這是故意將我陷於不仁不義之地嗎,還是說陳先生心中,從始至終,都覺得我沈霖是那忘恩薄情之輩?陳平安只得收回言語,還得與沈夫人道歉壹句,結果沈霖驀然而笑,已經開始伸出拇指擦拭眼角淚水了。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壹份底本,交給沈霖,解釋道:“勉強算是補上祝賀沈夫人擔任靈源公的賀禮,不過我肯定是有私心的。”
  沈霖結果那本冊子,翻開壹頁,便驚訝道:“是那水陸道場的金科玉律?”
  陳平安點頭道:“之前在桐葉洲那邊,遇到了壹位得道真人,請教了壹些學問,老真人不吝賜教。沈夫人可以用靈源水府的名義,送給孫宗主。”
  沈霖所謂的“金科玉律”,是道教科儀所在,名副其實的金玉良言,是花神仙錢都買不來的“老規矩”。
  道門開壇法事的科儀本,大體上分為祈福禳禍、消災解厄、酬神謝願等的陽事科儀,與超薦先靈、度亡生方、煉度施食在內的陰事科儀。其中底本最為珍貴,俗話說照本宣科,便是如此,依科闡事,像桐葉洲那個崇佛的北晉國皇帝,就是在底本壹事上下功夫,試圖恢復舊制。
  之前陳平安在敕鱗江畔,與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爽壹起散步江邊,話趕話不是,除了與老真人請教龍虎山獨門科儀,便又說起了水龍宗的齋醮壹事,龍宮洞天內每年的十月初十與十月十五,都會先後舉辦兩場依循古禮的祭祀,按照不同的年份,又有那金箓、玉箓、黃箓道場之分。
  所以老真人才會忍不住調侃壹句,妳小子擱這兒薅羊毛呢。
  沈霖猶豫了壹下,問道:“陳先生為何不將此物交給龍亭侯,讓他幫忙轉交給孫結或是邵敬芝?”
  這可是壹樁天大的人情。
  山上宗門,最重視這種細水流長的收益。
  若論私誼,陳先生當然是與李源更好,今天之前,陳先生與自己才總共說了幾句話?屈指可數。
  沈霖倒不是懷疑陳平安對自家靈源水府,或是對自己有什麽企圖。
  陳先生霽月清風,君子坦蕩蕩,何等光明澄澈。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李源藏不住話,壹喝高了,就容易跟人交心,什麽真心話都會往外掏,以前可能無所謂,可如今都是龍亭侯了,還是要註意點,李源交友門檻高,數來數去就那麽幾個,壹下子拿出這份底本,在水龍宗那邊,很容易惹來不必要的誤會,換成是我,也會懷疑李源早些年擔任水正的漫長歲月裏,明明有此科儀底本,為何壹直不拿出來。這是人之常情,怪不得孫宗主他們多想。”
  沈霖點點頭,陳先生此舉,確實老成持重。
  陳平安繼續說道:“但是在沈夫人這邊,就不用如此拘束了,靈源公府如今奇人異士,層出不窮,完全可以解釋為某人得自某地的舊藏之物,然後被沈夫人慧眼識珠,故而時至今日,才算重見天日,贈送給水龍宗,自然是題中之義,也算善始善終又結新緣再有善始。”
  沈霖抿嘴而笑,樂不可支,好不容易才沒笑出聲,輕聲道:“還有個理由,我要是得了這份珍貴異常的道門科儀底本,以沈霖當年的處境,除非自己不想活了,才會藏藏掖掖。”
  陳平安微笑道:“這種大實話,我壹個客人,說了不合適。”
  沈霖笑顏如花。
  遙想當年,初次相逢,年輕人當時手裏拎著壹把油紙傘,眼神明亮,就像雨水裏的燈火。
  陳平安說道:“幫人就是幫己。”
  沈霖點點頭,先前陳先生所謂的有私心,沈霖當然很清楚,因為李源每年都會幫著這位“拜把子兄弟”做壹事。
  陳平安用壹個極低價格,在龍宮洞天買下了那座鳧水島。
  如今投桃報李,何嘗不是壹種善始善終又善始?
  陳平安準備起身告辭。
  沈霖突然說道:“得眾動天,美意延年。”
  陳平安會心壹笑,起身抱拳道:“那我就借沈夫人的吉言了。”
  這可是自家先生說的話,是那版刻成書黑紙白字被無數讀書人背誦、註釋的的聖賢言語。
  沈夫人這會兒說這句話,最合時宜。
  沈霖跟著起身,挽留勸說道:“陳先生,何必如此來去匆匆,不差這壹時半刻吧?好歹讓我帶路,請陳先生參觀壹下南薰水殿舊址?”
  陳平安只得照實說道:“夢中遠遊壹事,涉水光陰長河,是需要消耗壹定功德的。”
  沈霖壹臉疑惑道:“幾步路而已,想來損耗有數。何況在我這邊,陳先生有消耗功德嗎?難道說壹開始陳先生就篤定我不收那份功德?”
  陳平安倍感無奈,只得說了句客氣話,“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沈夫人跟披麻宗宗主竺泉,看似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卻是壹般厲害。
  當然,讓陳平安最頭大如簸箕的,還是皚皚洲的某位女子劍仙。
  之後陳平安便跟著沈霖,雙方走在虛實難測、真假極容易混淆不清的水府中。
  雙方肩頭間距剛好可以容納壹人。
  沈霖便覺得有趣,她之前聽聞壹些山上消息,說這位年輕隱官在當那“二掌櫃”的年月裏,經常因為喝酒壹事,就被寧姚關在門外,蹲壹宿對付過去?而且半點脾氣都沒有的?
  那位寧劍仙真有那麽厲害?
  難怪她可以成為五彩天下的天下第壹人,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按照文廟制定的山水禮制,五嶽大瀆之“公侯之家”,可以使用碧綠琉璃瓦。
  相較李源的龍亭侯府,兩者占地規模大致相當,只是這邊略顯簡陋,土木營造壹事,至今還在進行,當年水龍宗那邊,是先借錢給了李源,掏出壹大筆神仙錢,幫忙營造侯府,李源當然是半點不客氣的。
  而且水龍宗私底下,也得了沈霖私底下的授意,先考慮龍亭侯那邊,至於自己這邊,不用水龍宗如何照顧,不過最後略松壹口氣的水龍宗,仍是往這邊投入不少的人力物力,錢是不多了,捧個人場的譜牒修士,總還是不缺的。
  所幸那座舊南薰水殿,已經搬遷出龍宮洞天,可以作為諸司樞紐所在,大小屋舍,都開辟為諸司衙署。
  大瀆公侯府邸,無異於壹座小朝廷,衙署眾多,按照文廟規定的禮制,壹般設置有十六司,數量稍有增減,倒是問題不大。
  雖然靈源公與龍亭侯的官身品秩,在文廟的金玉譜牒上邊,兩者相當,可還是有些區別的,比如沈霖可以建造兩座瀆廟,擁有兩位負責香火的水正,李源就只有壹個名額,此外轄下江水正神的數量,靈源公府也要比龍亭侯府多出兩成的數量,至於河伯河婆之流,並無定數,只看支流多寡而定。
  沈霖走到香火司附近時,輕聲問道:“那兩座瀆廟的人選,陳先生可有建議?”
  陳平安搖搖頭,“先前兩次遊歷北俱蘆洲,我與?贗舊剿竦o打交道不算多。”
  如今壹條大瀆沿途的眾多山水神靈,以前歸各國朝廷管轄,如今等於是憑空多出了兩位頂頭上司。
  不過相比李源的單身赴任,沈霖卻是除了那些南薰水殿神女,還從龍宮洞天帶走了壹批水仙鬼物之屬,也算是壹人得道雞犬升天了。此外,沈霖還籠絡了壹撥數量可觀的 其中既有中五境修士,也有主動投奔而來的水裔精怪,就像身邊這位職掌禮制司的教習嬤嬤,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今靈源水府諸司總計十八座衙署,井井有條,各司其職。
  要說經營之道,可能幾個李源加在壹起,都比不過壹個沈霖。
  畢竟李源是孤家寡人慣了的,是能躺著享福就絕不坐著打瞌睡的那種,而沈霖是出了名的持家有道,以前在龍宮洞天,只有壹座南薰水殿,那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今時不同往日,每次外出巡視轄境,儀仗森嚴,極有威勢。
  走到那處清供司門口,沈霖便有幾分赧顏神色。
  屋內壹眾女官,正在再次確認壹份名單。
  原來浩然天下的任何壹尊江水正神,每年都有成道之日,類似山下俗子的誕辰。
  只是壹般的山水神靈,品秩不高的,都不會計較這個,不會大肆操辦,至多是各自祠廟裏邊多些人間香火,否則壹年壹辦,誰吃得消?山水官場的鄰裏之間,就像那山下的份子錢往來,可都是要講究壹個禮尚往來的,故而又有壹條約定俗成的不成文規矩,多是甲子壹辦,或者幹脆就忽略不計。
  但是像沈霖這樣的大瀆公侯,又是新官上任沒幾年的,就由不得她從簡了。
  而沈霖的成道日,恰好就在這個月,所以身邊的那位清供司女官領袖,近幾年,每年年底都會忙碌得焦頭爛額,不說待客,光是收納、清點各色禮物,或者說貢品,就是壹樁名副其實的浩大工程,各國朝廷,世族豪閥,山上的大小宗門、仙府,轄境內的各路江水正神、山神土地,還有那州郡縣城隍廟……
  蘭房國的那幾盆天價蘭花,金扉國精心熬出的鷹隼,金鱗宮的數尾錦鯉。以及春露圃與大篆王朝的……
  哪些將來是需要還禮的,以及還什麽樣的禮物,哪些只需要記錄在冊,再分門別類,各自與之前的賀禮歸檔壹處,都需要清供司壹壹敲定,還要再與禮制司那邊商議,不能出半點差錯。
  陳平安第壹次遊歷北俱蘆洲,離開骸骨灘後,就曾徒步走過蘭房國、金扉國壹線,最後到了春露圃那邊,然後偶然遇到了咱們那位劉大酒仙。
  記得那蘭房國商貿繁華,所以嫁為商人婦的女子,會經常往水中投擲金錢問吉兇。而且放生壹聲,風靡朝野。每逢旱澇,就喜歡拿紙龍王出氣。
  春露圃以北地帶,大篆王朝在內的十數國,自古崇武,民風彪悍,武夫橫行,多以大篆王朝作為宗主國,武運昌盛,動輒呼朋喚友,數百號武夫,圍毆壹座山上門派的場景,時有發生,估計在整個浩然天下,都是獨壹份的,可憐金鱗宮,那位元嬰老神仙,苦不堪言,弟子每次下山遊歷,挨悶棍,被套麻袋,真不是什麽玩笑話。
  撼山拳,顧祐前輩。曾是壹個化名丘逢甲的山莊老管事。
  最終卻與猿啼山劍仙嵇嶽,相互問拳問劍。
  聽聞大篆周氏皇帝的貼身扈從,是位女子武夫,用劍。
  原本她躋身遠遊境,就被視為走到了斷頭路,卻出人意料,躋身了山巔境。
  在那營造司衙署,有位綠鶯國年紀輕輕的工部侍郎,正在這邊與相關官員談論事情,聽聞靈源公剛剛巡幸返府,卻對外宣稱閉門謝客了,年輕侍郎便有些惋惜,本來想著與她見壹面,總是好的,不敢奢望更多了。
  綠鶯國作為濟瀆入海口,這些年主動攬事,都沒有與靈源公府打招呼,就開始動土開工,要為沈霖開辟出壹座作為巡幸大瀆的駐蹕行在,沒幾年功夫,綠鶯國不光是掏空了國庫金銀,僅僅對外借債,恐怕就是壹個天文數字。沈霖當然不願如此綠鶯國破費,
  只是綠鶯國自己都不喊窮,口口聲聲,國庫盈余,毫無問題,等到營造司數位女官神侍親臨綠鶯國,帶著靈源公的壹道旨意,壹切開銷,依舊只給水府報了壹個低價,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行徑,讓沈霖都哭笑不得,只好再次下了壹道措辭嚴厲的密旨,不給綠鶯國朝廷任何扯皮機會,才剛剛過半的後續工程,必須全盤交給水府營造司接手,不然就就那麽荒廢好了,未來誰願意入駐其中,妳們綠鶯國自己看著辦就是了。
  禮制司衙署那邊,官員們當下有些為難。
  因為壹把手的老嬤嬤劉禮制,剛剛離開水府,靈源公又閉門謝客,但是偏偏在今天正午時分,很快就會有兩位貴客登門。
  沈霖笑道:“這些人情往來,實在是累人。”
  陳平安點頭道:“深有體會。”
  沈霖問道:“對付這類事情,陳先生可有訣竅?”
  落魄山在北俱蘆洲南邊的山上口碑,那是極好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搖頭笑道:“只能告訴自己壹句,除心不除事也好,除事不除心也罷,總要做到其中壹點,別落個心事兩不相除就行。”
  沈默片刻,陳平安忍住笑,“其實捷徑也是有的,只要找個稱職的大管家,就可以放心當自己的甩手掌櫃。”
  沈霖搖搖頭,“學不來。”
  這些年靈源公水府客人,可謂絡繹不絕,門外是壹年到頭的車水馬龍,不過再過幾年,情形估計就會好轉幾分。
  逛過了諸司衙署,陳平安停下腳步,沈霖說道:“陳先生下次遊歷北俱蘆洲,不管有事無事,務必來此做客。”
  陳平安拱手抱拳笑道:“肯定。”
  沈霖冷不丁說道:“陳先生,我有壹事相救!”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我可以寄信壹封給先生。”
  其實陳平安早就猜出來了,是那匾額賜名壹事,那就真算沈霖找對人了。
  別說壹幅匾額,就是十幅匾額,以自家先生的學問,也能幫靈源公水府辦了。
  但是沈霖卻神色尷尬道:“哪敢勞駕文聖老爺,陳先生能不能親自?”
  陳平安啞然失笑,沈夫人妳真是想壹出是壹出,這麽大的事情,豈可如此馬虎,連忙擺手道:“取名壹事,實在非我所長。”
  沈霖臉色玩味,捋了捋鬢角,柔聲笑道:“陳靈均當年可不是這麽說的。”
  陳平安搖搖頭。
  沈霖深呼吸壹口氣,只好祭出殺手鐧了,硬著頭皮說道:“可能陳先生還不太清楚,我其實壹直幕後住持龍宮洞天裏邊的金、玉倆箓道場。”
  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沈霖豈會主動說這種事情,她實在是希望陳先生能夠留下壹幅墨寶,不得不出此下策。
  陳平安神色自若,沈默片刻,在沈霖就要忍不住改口之時,陳平安點頭笑道:“那就獻醜了。”
  回到了沈霖那處書房。
  陳平安抖了抖手腕,手中憑空出現壹支提鬥筆,輕輕壹戳,手中那支提鬥筆如蘸濃墨,墨汁卻是金色。
  書法壹途,大楷之難,遠勝小楷,那麽想要寫好榜書,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凝神思量片刻,陳平安說道:“如果不采用這個名字,沈夫人不用有任何負擔,就當是壹幅書信往來的小小筆劄好了。”
  沈夫人如釋重負,點頭道:“當然沒問題。”
  陳平安左手持筆,右手雙指並攏,輕輕壹抹,身前便攤開壹張半熟的雪白宣紙。
  最終寫下三字,德遊宮。
  取自“德人天遊”壹語。
  德人天遊,秋月寒江。日問月學,旅人念鄉。
  又寓意大瀆之水,川流不息,唯有功德穩固,如蓮出水泥,可作安心之處。
  沈霖聚精會神,看著紙上的壹筆壹劃。
  字如神龍出海,氣勢磅礴。
  陳平安收起提鬥筆,抖了抖袖子,拱手抱拳告辭。
  沈霖竟是呆滯無言,等到陳平安已經悄然離去,這位靈源公也忘記了言語告別壹句。
  久久回神,沈霖如獲至寶,才發現書房內已無青衫身影,沈霖作揖行禮,再小心翼翼收起那幅字。
  下壹刻,沈霖便重返道場。
  置身於那座正大光明之室。
  沈霖站在虛空境地中,恰似遠山芙蓉,亭亭玉立。
  明天才是立春。
  只是今天沈霖,便已如沐春風中。
  ————
  銀屏國境內的蒼筠湖,與那隨駕城距離不遠,管轄著壹湖三河兩渠。
  身穿壹件姹紫法袍的湖君殷侯,這些年收斂了許多,雖說之前文廟頒布山水神靈的金玉譜牒品秩,蒼筠湖沒有擡升,但是殷侯也算看開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開心的時候,就想壹想那黃鉞城和寶峒仙境,也就寬心了。
  鐵打的山頭,流水的仙師。
  當年那條過江龍,是個自稱陳好人的家夥,那叫壹個城府深沈,心狠手辣。
  當時年輕劍仙身邊,還有個好像是江湖偶遇的跟班幫閑,鬼斧宮兵家修士杜俞。
  蒼筠湖算是踢到壹塊鐵板了,這會兒殷侯都會隱約覺得有幾分“腳趾疼”。
  不然殷侯貴為壹座大湖水君,哪裏需要隔三岔五,主動去與隨駕城那座小小火神廟喝酒。
  就像壹位清流正途出身的京城六部郎官,需要跟壹個地方上的縣太爺稱兄道弟嗎?
  今天殷侯修行之余,就打算出門散散心,結果壹個踉蹌,就誤入壹處……山巔修士的山水秘境?
  結果壹個定睛望去,就看到壹位面帶笑意的……熟人,殷侯立即行禮道:“殷侯拜見陳劍仙。”
  只需陳劍仙三言兩語,湖君殷侯便斬釘截鐵道:“劍仙說怎麽辦,蒼筠湖龍宮就照辦!”
  還是當年那句老話,壹字不改。
  壹般言語,兩種心思。
  上次是形勢所迫,就像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從。
  雙方鬥智鬥勇,鬥法問劍,都輸給了這位城府深重、心狠手辣的外鄉劍仙。
  蒼筠湖不可謂不淒慘,尤其是那幾位心腹,都折在了自家地盤上。使得蒼筠湖從當年門庭若市,變成了壹處門可羅雀的清凈地。
  蒼筠湖周邊十數國的山上仙師,誰敢再來這邊喝酒?比壹般人多出幾條命嗎?
  自己答應得如此爽快了,卻見那青衫劍仙毫無離去的跡象,殷侯心中便叫苦不叠,憑咱倆的交情,不至於坐下來推杯換盞吧?
  難不成是自己又有哪裏做得不對,這個難纏至極的家夥又來算賬了?比如是上次那個杜俞的造訪?問題在於,殷侯自認算是很仁至義盡了,真心不能幫杜俞而已,自己又不是那大宗門嫡傳,更不是山澤野修,招惹了瓊林宗,能跑到哪裏去?妳這位劍仙,今兒要是因為這件事,興師問罪,那我殷侯可就要……伸長脖子,隨便妳處置了,反正只要妳不打死我,我就去魚鳧書院那邊喊冤,求個公道!
  陳平安就像“拖拽”著壹位湖君,並肩行走在熟悉的湖底龍宮內,然後很快就來到水面子上,淩波虛渡,去往那座曾經破敗不堪的水仙祠。
  至於那炷香,
  很多時候,那種發自肺腑的畏懼,同樣會帶來誠意。
  陳平安隨口笑問道:“如今湖君的龍宮佐官,想必換了不少新面孔?”
  殷侯小心翼翼嚼著這句言語的余味。
  對方是在傷口上撒鹽?
  不能夠。
  自己能夠與陳劍仙攀扯幾句,榮幸之至。
  壹個願意扛下隨駕城天劫的過客,壹個又在蒼筠湖大開殺戒、如神靈高坐椅上的家夥。真是壹個令人生畏的……怪物。
  殷侯小心起見,點頭道:“如今新任藻溪渠主,生前是壹位極貞烈女子,陳劍仙要是不信,只需改道,去看那藻溪如今山水氣象便知。”
  至於另外那位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渠主,不提也罷,反正自己與陳劍仙,雙方都知根知底。
  但是說來奇怪,早年兩處水仙祠,壹個就像蒸蒸日上的高門大戶,常年高朋滿座,壹個慘到不能再慘的破落人家,就連祠廟裏邊的彩繪神像,都要承受不住渠主金身。
  反而就是這麽個腦子不夠用的蠢笨婆姨,算是蒼筠湖壹眾河神水仙中,唯壹壹個因禍得福的,如今發跡了,水仙祠修繕如新,那斑駁不堪的三尊彩繪神像,都得以重新補漆描金。
  倒是那位風光無限的藻溪上任渠主,在當年那場風波中,率先說沒就沒了。
  陳平安笑道:“我當然信得過殷湖君。”
  去往龍宮之前,就早已看過那處嶄新水仙祠的山水氣數,更換了主人之後,確實氣象壹新,依舊是掛那塊“綠水長流”的匾額,虧得當年自己竭力阻攔杜俞,勸他不能太掉進錢眼裏就出不來,做人留壹線日後好相見……不然估計那塊祠廟匾額,如今已經更換位置了。
  如今那條藻溪,溪底水藻叢生,每枝長達數丈,美如鳳尾,溪澗清澈見底,隨流飄蕩,裊娜可愛。
  而腳下這條道路旁的溪澗,雖說不能與藻溪媲美,卻也算是變化極大了,兩岸再不是雜草叢生的慘淡光景,鵝卵石鋪就而出的道路,平坦且清潔,都可以讓壹架馬車通行了,當年渠主祠廟卻是距離市井不過數十裏山路,都會落個香火雕零的處境,以至於連那祠廟裏邊的神像,都無法承載神光,只能在水府這邊,年年拆東墻補西墻,借債度日,都說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她積攢了多年的陳年舊賬,但是偏偏能夠借著香火,也算她的能耐了。
  陳平安問道:“她那只瀲灩杯,是不是來自清德宗?”
  殷侯點頭道:“陳劍仙好眼光,此物確是早年道門清德宗的禮器之壹。”
  陳平安調侃道:“結果就被這位渠主娘娘拿來承載迷魂湯,附著桃花運?”
  殷侯頓時臉色尷尬起來。
  到了水仙祠外,過門不入,陳平安帶著殷侯壹起縮地山河,轉瞬間,雙方就來到了壹條鄰近蒼筠湖的挑礬古道。
  陳平安徒步走在山間,問道:“按照本地縣誌的地理輿圖記載,這裏好像叫打石山,附近是不是有處跳尖尾?”
  殷侯愈發吃不準這家夥到底要做什麽打算,只能是點頭道:“陳劍仙半點都不貴人忘事。”
  陳平安手中多出壹根行山杖,輕輕戳地,打趣道:“拍馬屁這種事,真心不適合殷湖君,接下來咱倆就別相互糟心了。”
  登上山頂,陳平安俯瞰四周,可以看到遠處那條白劍瀑,壹條白水,似劍倒掛。
  附近有山頭盛產瓷土,燒造而出瓷器,可以裝船沿著藻溪,用水路遠銷各地。
  殷侯試探性問道:“陳劍仙是不是去過壹趟鎖雲宗?”
  這場動靜極大的問劍,已經在北俱蘆洲傳得沸沸揚揚了。
  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劉景龍,與壹位姓陳的不知名劍仙,壹起登山養雲峰,將壹座底蘊深厚的宗門,拆掉了祖師堂。
  仙人魏精粹,即便祭出了壹把壓箱底的奔月鏡,依舊未能接下劉景龍的那場問劍,如今乖乖閉關養傷去了。
  只是不知為何,沒過多久,鎖雲宗楊確親自下山,竟然主動與太徽劍宗締結盟約了,而且是以半個藩屬山頭自居。
  陳平安自嘲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殷侯剛要說什麽,突然記起先前陳劍仙的那句提醒,便又止住話頭,將那些確實挺惡心人的言語,咽回肚子。
  殷侯又問道:“那麽瓊林宗祖師堂?”
  比鎖雲宗晚壹些,瓊林宗祖師堂那邊又有壹場異動,只是相對聲勢不大,瓊林宗不遺余力試圖掩蓋此事,但是以瓊林宗在北俱蘆洲山上的有口皆碑,好友遍及壹洲山河,怎麽可能會沒有人幫著“仗義執
  言”?
  雖說到底是誰做的,至今還是個謎,唯壹可以確定的,是劍修所為。
  比如那浮萍劍湖,就出了壹封邸報,用了壹個別洲修士註定會目瞪口呆、但是北俱蘆洲卻很習以為常的措辭,說既然沒有人承認自己拆掉了瓊林宗的祖師堂,那我們浮萍劍湖就只好被潑臟水了,既然解釋不清楚,那就不解釋了……
  問題在於瓊林宗就沒招惹過浮萍劍湖啊,甚至都沒懷疑過酈采,潑什麽臟水,妳這位女子劍仙到底在解釋個啥?
  殷侯之所以有此想法,是因為那個杜俞,當初做客自家龍宮,坦言說自己招惹了瓊林宗。
  然後杜俞離開蒼筠湖沒幾天,瓊林宗就遭受了這麽壹場飛來橫禍。
  天底下真有這麽巧的事情?
  陳平安氣笑道:“這也能算到我頭上?”
  是那劉景龍,榮暢聯手柳質清,幾人合夥做出來的勾當,關我屁事。
  陳平安轉頭望向藻溪祠廟那邊。
  曾有俊美少年,站在壹處翹檐上,腰間系有壹根泛黃竹笛,是黃鉞城的何露,與那寶峒仙境的晏清,是山上的金童玉女。
  何露,晏清。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多苦。海晏清平。都是好名字,湊在壹起,就像……壹句命定的讖語?
  之後被自己帶出劍氣長城的九個孩子,又有小胖子程朝露,和那何辜。
  既有那“所幸平安,復見天日,其余何辜,獨先朝露”。猶有那“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純樸不散”。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巧不成書吧。
  陳平安回過神,說道:“蒼筠湖先前沒有對杜俞落井下石,反而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殷湖君還是很厚道的。”
  殷侯笑容牽強,其實聽著也不像是什麽好話。
  那就當好話聽吧。
  殷侯心聲問道:“能不能與陳劍仙問個真實姓名?”
  自己總這麽提心吊膽,也不是個事兒。
  那位青衫劍仙竟然真的報上了名字、籍貫。
  “真名陳平安,來自驪珠洞天。”
  殷侯壹瞬間就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悚然壹驚,心湖如驚濤駭浪,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含糊不清道:“陳先生是文聖老爺的那位關門弟子?”
  殷侯故意不提那個更驚世駭俗的劍修身份。
  陳平安會心壹笑,點頭道:“當然是。”
  殷侯這家夥是在提醒自己呢,妳陳平安可是壹位正兒八經的儒家子弟,道統文脈,是壹位讀書人,小夫子,不要動不動就打打殺殺,有辱斯文?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轉頭笑問道:“連妳都聽說過驪珠洞天了?”
  殷侯點頭道:“當然!”
  如今浩然天下,誰會不知道那座雖說早已破碎落地的小洞天。
  馬苦玄,劉羨陽,顧璨……
  這些年輕壹輩修士,全部來自那麽個好像只有巴掌大小的驪珠洞天。
  在這其中,又有隱官陳平安,如探驪得珠,其余同齡人,宛如各得鱗爪,總之皆是天下壹流俊彥。
  陳平安臉色平靜,舉目南望,好像視線足可跨海,壹直蔓延到了南邊的寶瓶洲,大驪王朝,舊龍州。
  剎那之間,山頂再不見青衫身影。
  殷侯頓時重返蒼筠湖龍宮,只覺得在鬼門關打轉壹圈,劫後余生,心有余悸。
  只是片刻之後,殷侯小聲嘀咕道:“老子曾經與他打得有來有回,這要是傳出去,還了得?”
  ————
  密雪峰府邸,黃庭已經煉劍去了。
  於負山就趴在欄桿上,繼續看風景。
  驀然間壹個神色恍惚,煙水朦朧,漸漸散去,自己依舊坐在墨線渡的鋪子裏邊。
  於負山見怪不怪,冷笑壹聲,轉頭望去,只見那個戴鬥笠披蓑衣的青衫客,再次登門造訪店鋪,輕輕摘下那頂竹鬥笠,往門外抖了抖雨水,笑道:“負山道友,又見面了,我們仙都山待客還好?”
  於負山沈聲道:“陳山主,好道法!”
  青衫客微笑道:“不用緊張,我只是與負山道友,有壹事相求,答應與否,不強求。”
  “陳劍仙既然身在仙都山,何必如此鬼祟行事,大可以面議。”
  “實不相瞞,我此刻並不在山中。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不敢不敢,我哪敢啊。”
  “負山道友都是要當太平山供奉修士的高人了,怎麽如此不大氣。”
  “……”
  聊過了正事,於負山好奇萬分,“如何做到的?”
  “心誠則靈?”
  “能不能教,能不能學?”
  “易學難教。”
  “……”
  之後同樣是密雪峰,陳平安找到了化名裘瀆的老虬。
  修道之人,想要得道,無論資質好壞,除非壹些個極少數特例,想來總歸逃不過勤勉二字。
  裘瀆當下就在呼吸吐納,睜眼後,趕忙起身致禮,“見過陳山主。”
  隨後離開仙都山,陳平安去了壹趟碧遊宮,找那位埋河水神娘娘,都不像是談正事去的,反而吃了頓貨真價實的魚肉面,虧得不是酸菜魚。
  擡起壹條腿踩在長凳上,水神娘娘卷起壹大筷子面條,吹了口氣,問道:“小夫子,啥時候喊上妳的那個君倩師兄,妳們倆壹起來做客哈。”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沒問題。”
  柳柔由衷贊嘆道:“小夫子越來越能吃辣了,下次我讓老劉多加兩把幹辣椒。”
  陳平安無奈道:“真心不用了。”
  “客氣啥,別說兩把,壹籮筐幹辣椒又能值幾個錢。”
  “就不是錢不錢的事。”
  獅子峰。
  李柳聽過陳平安的那個請求,笑道:“不知不覺,陳先生變了很多,但是這樣很好。不過壹炷香而已,問題不大的,陳先生多慮了。”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是求這件事,我就不來找妳了,牽扯太大。”
  來找李柳,是討要壹件信物,到了那位陸地水運共主的淡淡夫人那邊,自己好狐假虎威,畢竟那座淥水坑,都曾是李柳的避暑之地。
  李柳調侃道:“會不會找那個只會耍小性子的稚圭?”
  陳平安搖頭道:“她就算了。四海水君中,只找李鄴侯。”
  那位道號青鐘的淡淡夫人,被陳平安找上門後,雙方好似剛好站在壹條邊境線的兩邊,她起先猶猶豫豫,明擺著是想要推脫壹二的,主要還是擔心於禮不合,在文廟那邊吃掛落。
  妳陳平安是有個文聖當那先生的,我可沒有,在文廟那邊就沒個撐腰的,辛酸得很吶。
  只是等到陳平安取出那件李柳贈送的信物,淡淡夫人立即哎呦餵壹聲,滿臉笑意,說這種小事呢,哪裏需要隱官親臨寒舍,隨便找人給自己捎句話就成啊。
  南海水君李鄴侯那邊,倒是毫不拖泥帶水就答應了,反正就又是壹樁生意。
  功德壹物,越往後越珍稀,這已經是浩然壹小撮山巔修士的共識了。
  陳平安不在意,隱官大人財大氣粗,不當回事,李鄴侯卻是萬分重視。要說事後萬壹文廟追責,以陳平安的性格,肯定不會退縮半步的,想來那種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勾當,年輕隱官是做不來的,再說了,有老秀才在文廟,天塌下都不怕,吵架嘛,老秀才就沒輸過,至於護犢子的決心和本事,呵呵,在浩然天下,好像跟誰比都別跟老秀才比拼此事。
  只是李鄴侯在陳平安離去之前,還是忍不住問了對方壹個問題,“就算是縫補壹洲山河,妳何必急於壹時?等到……”
  不過“等到”二字說出口後,李鄴侯便不再繼續言語。
  相信陳平安知道自己想說什麽。
  結果那家夥來了壹句,“劍修行事,隨心所欲,天地無拘。”
  李鄴侯無奈搖頭,揮揮手,示意自己就不送客了。
  反正誰是客人誰是主人都不好說。
  他娘的劍修,就是……痛快。
  雨龍宗那邊,宗主納蘭彩煥,今天興致頗高,找到掌律雲簽,丟給她壹塊玉牌。
  最簡樸的無事牌樣式,談不上正反面,
  壹面篆刻劍氣長城,壹面刻有浩然天下。
  只是在劍氣長城那面,除了小篆“隱官”二字,還有個蠅頭小楷的數字。
  雲簽疑惑道:“這是?”
  納蘭彩煥笑道:“我剛替宗妳收了嫡傳弟子,這是他的拜師禮。”
  雲簽微微惱火,哪有如此兒戲的舉動,自己都未見過對方壹面,就多出壹個嫡傳弟子?
  納蘭彩煥笑道:“放心,那少修行資質不錯的,而且……絕對不是個小色胚!”
  納蘭彩煥癱靠在雲簽屋內的椅子上,翹著腿,壹晃壹晃,“他要是劍修,哪裏輪得到妳。”
  雲簽還是好說話,攥著手中玉牌,擡起手,問道:“有什麽講究嗎?”
  納蘭彩煥指了指她,“修行修行就知道修行,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臭毛病,最新邸報都不看的?”
  雲簽赧顏道:“偶爾翻翻,是看得少了。”
  納蘭彩煥便舊事重提,與這位自家掌律聊了些內幕。
  當年在春幡齋議事堂內,像那那條“瓦盆”渡船的白溪,皚皚洲“太羹”的戴蒿,仙家島嶼“霓裳”的船主柳深,還有流霞洲“鳧鐘”劉禹等人,這撥來自浩然八洲的五十四位船主、管事,人手得到壹件來自年輕隱官的小禮物,屬於見者有份。
  此外吳虬那塊玉牌的數字是九,唐飛錢的十二,柳深的九十六。
  如今的浩然天下,有好事者統計過,到最後好像也沒有湊齊九十九塊玉牌,只有八十多塊,反正肯定不到九十。
  這是因為年輕隱官之後親自參加議事的次數並不多,再加上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終究數量有限,連同中土神洲,總共才壹百五六十余艘,而且其中不少渡船,都是每過數年甚至是十數年,才會走壹趟倒懸山。
  據說是年輕隱官親手畫符繪制、篆刻文字,每塊玉牌,都蘊藏有兩到三位劍仙的劍氣,按照當時米裕的說法,不算值錢,但是獨壹無二。
  當真不值錢?騙鬼呢。
  江高臺當年,就曾主動要求將手上那塊,換成九十九。
  現在看來,這位江船主真是高瞻遠矚!只可惜沒成。
  而那“壹”,與“九十九”,這兩塊數字最為特殊的玉牌,是否出現過,出現了又到底花落誰家?至今沒人知曉。
  不少玉牌,都被那些船主或者送給了關門弟子,或是交給有望光耀門楣的某位家族嫡傳。都會讓後者好好收起來,因為這塊玉牌,在關鍵時刻,就是壹張護身符,甚至是……救命符!
  而壹些金丹地仙的開峰典禮,作為宗門祖師堂賀禮,此物也曾偶有現世,然後被外界獲知。
  之所以會出現這樁怪相,在於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通過醇儒陳氏的書院邸報,將壹個消息,昭告天下。
  龍象劍宗既認人,也認牌子,但是唯獨不認山頭。龍象劍宗會酌情考慮,要不要幫忙解決掉那個麻煩,幫忙渡過某個難關。做成了,就會收回玉牌,未能幫上忙,以後再說。
  簡單來說,就是這些得自倒懸山春幡齋的玉牌,是可以代代相傳、“世襲罔替”的。但是如果這些牌子落在了宗門、仙府,手持玉牌,來求龍象劍宗辦事,對不住,玉牌留下人離開。
  在這之後,謝松花、宋聘和蒲禾等,這幾位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仙,也都有所回應,既像是與龍象劍宗交相輝映,也像是在……搶買賣?
  雲簽知道這些真相後,點頭道:“難怪會變得如此值錢,真是救命符了。對於浩然修士來說,就算留著玉牌不用,代代相傳下去,就會是壹種對仇家的無形威懾。只是這種玉牌對宗主妳來說,好像不是特別需要吧?”
  納蘭彩煥白眼道:“妳是不是傻,有了這塊玉牌,將來雨龍宗真有要緊事,比如需要找幫手,或是壹些個我們不宜露面的事情,就可以去找陸芝,不然就是宋聘,尤其是那個路子很野的蒲禾,讓他們幫忙砍人啊。”
  雲簽恍然大悟,嘆了口氣。果然自己只當個擺設掌律,納蘭彩煥來當宗主,是對的。
  納蘭彩煥轉頭望向窗外,就要開春了,雨龍宗地界卻有壹場大雪。
  遙想當年,那個年紀輕輕卻身居高位的家夥,就是在春幡齋議事堂內,單手托腮,那麽怔怔看著門外的那場鵝毛大雪。
  他娘的,納蘭彩煥現在回想起來,竟然還幾分人模狗樣呢。
  歷史上第壹條去往倒懸山的跨洲渡船,是南婆娑洲的“枕水”。
  第二條,是扶搖洲壹個名叫雲渡山的宗門,渡船名為“俯仰”。而第三條渡船,便是桐葉洲的“桐傘”,沈沒於壹場海難。
  劍氣長城那邊,曾經為此有過壹場遙遙祭奠。
  甚至就連北俱蘆洲的壹洲祭劍,都脫胎於此。
  只是這種,歲月悠悠,時日太久,如果不是那位年輕隱官,當年吃飽了撐著,仔細翻閱過躲寒行宮的每壹本檔案書籍,然後在那場議事途中親口說出。否則就連納蘭彩煥都不清楚了。
  納蘭彩煥大搖大擺離開屋子。
  雲簽繼續修行,她突然驚駭發現,壹個陌生男子,從雲霧中走出,青衫長褂,身材修長,神色溫煦。
  雲簽匆忙從那蒲團之上站起身,怒容道:“妳是何人,膽敢擅闖雨龍宗!”
  不是壹位道法通玄的飛升境大修士,豈能擁有這等匪夷所思的神通?難不成是某位隱藏在廣袤大海中的蠻荒余孽?
  只見那個青衫背劍的男子,輕輕提起手,手中握有壹塊玉牌,古篆隱官二字,笑道:“雲簽宗主,我叫陳平安,曾是劍氣長城隱官。”
  雲簽極其意外,不過她仍是皺著眉頭,搖頭道:“僅憑此物,如何能夠證明身份,道友就當我那麽好糊弄嗎?”
  陳平安說道:“我曾經請春幡齋邵劍仙,轉交壹封密信給妳,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他雙指並攏,憑空書寫出壹封密信,字體大小、排列,細微筆跡,私章鈐印,皆壹模壹樣。
  雲簽長呼出壹口氣,竟然真是那位素未蒙面的雨龍宗恩人,親臨此地!
  雲簽連忙行禮,若非眼前此人的出謀劃策,那麽整個雨龍宗的香火,恐怕已經徹底斷絕了。
  雲簽試探性問道:“隱官為何用這種方式現身?”
  陳平安歉意道:“說來話長,以後我會拜訪雨龍宗,與雲簽宗主登門賠罪。”
  雨龍宗是壹處水運凝聚之地,宛如泉眼所在,甚至有點類似藩鎮割據,像那南海水君李鄴侯,都無法徹底掌控此地水運流轉,按照避暑行宮的記載,對於雨龍宗的由來,有兩種猜測,要麽曾是雨師人間駐蹕處,不然就是登天壹役中的隕落之地了。
  雲簽微微臉紅道:“不敢隱瞞隱官,我如今只是雨龍宗掌律,宗主是納蘭彩煥了。”
  陳平安恍然道:“事後請雲簽道友幫忙捎話,與納蘭彩煥說壹聲,我下次登門與她道賀。”
  納蘭彩煥就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不過她來擔任雨龍宗宗主,對雨龍宗和她都是好事。
  雨龍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名聲很壹般,所以戰後文廟對雨龍宗的扶持力度,極其有限,如果不是雨龍宗的地理位置,太過重要,占了壹份地利,估計就會不可避免地漸漸走下坡路了,再沒有壹個手腕強硬的宗主,只會越來越香火雕零。當然了,請神容易送神難,以納蘭彩煥的性情,估計她不把這個宗主位置坐到地老天荒,是決不罷休的。
  劍修壹旦躋身仙人境,不同於其他練氣士,除了孜孜不倦煉劍,壹種是淬煉鋒芒,壹種是為本命飛劍找尋更多的某種天授神通,只是除此之外,相較於壹般的山巔修士,劍修因為往往不是特別在意開辟府邸壹事,以及諸多本命物的搭配,所以尋常山巔大修士,躋身了仙人,尤其是飛升境,往往在開辟府邸和煉化本命物兩事上,壹下子就變得無事可做了,劍修則不然,可以騰出手來,查漏補缺,既取長又補短,兩不耽誤。
  不過納蘭彩煥想要躋身仙人境,並不容易。
  她畢竟不是陸芝。
  雲簽故意將那“曾是”二字忽略不計,聽過了年輕隱官的解釋,立即答應下來。
  陳平安說道:“雲簽前輩,不著急答應此事,最好與納蘭彩煥商量壹下,畢竟牽扯到宗門水運,事關重大。”
  雲簽搖頭道:“不用,我好歹是雨龍宗掌律祖師,這種事情,我自己就可以作出決定。”
  陳平安道了壹聲謝,便告辭離去。
  雲簽欲言又止,只是擡起手又放下,對方已經遠遊,何況就算年輕隱官多逗留片刻,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不知為何,她眉眼低斂,微微臉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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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沙萬裏,山頭裸露,幾乎寸草不生,赤紅色。
  在壹個難得有流水經過的山腳處,前些年偏偏開了個小酒鋪,懸幟甚高,就是旗招子皺巴巴的,軟綿無力。鋪子裏邊有個大酒缸,賣酒以角計,或以碗計,老板娘是個姿色平平的婦人,荊釵布裙,經常光顧酒鋪生意的,就那麽幾張老面孔,山神老爺,少女模樣的河婆,其余的,不常來,就是壹些不成氣候的精怪,不少煉形半成,勉強能算是回頭客,反正在這鳥不拉屎的地兒,修行壹事倒也安穩,按照那尊山神老爺的說法,能在咱們這邊落腳的,甭管什麽出身,都是道心堅韌、毅力非凡之輩,要愛惜,要呵護。它們都覺得那位沽酒婦人,是那位山神老爺的姘頭,至多也就是說句葷話,萬萬不敢毛手毛腳的。
  咱們山神老爺也是可憐吶,都聽說別地山神了,就是個土地公公,也能給自己找個既貌美如花又賢惠持家的土地婆不是?
  哪怕不說國色天香,好歹也要瞧著年輕吧。
  賣酒婦人喜歡看書,倒是與喜歡-吟詩作賦、出口成章的山神老爺,是壹路人。
  而那位可憐兮兮的此地山神,每天早晚雷打不動兩次,巡視壹座火山口,其實不是文廟那邊訂立的規矩,只是這位山神覺得天降大任,自個兒必須挑起擔子來,所以哪怕每次戰戰兢兢去那火山口打個轉兒,然後就會常去酒鋪那邊,喝個小酒,壓壓驚。
  如今酒鋪生意,已算略好幾分了,再窮光蛋,還是個半吊子的練氣士,
  可是這邊的酒水,用不到神仙錢,花不了幾兩銀子,不過那三張酒桌,仍是從未坐滿過。
  桌上油漬,也從不擦拭,能有生意,真是靠酒。
  就連那個有事沒事就來這邊坐會兒的山神,都只將仰止誤認為壹頭煉形成功的水裔修士,約莫是個洞府境。
  至於那些烏煙瘴氣的流言蜚語。山神老爺氣得跳腳,呸!
  老爺我就那麽不挑嗎?!
  烈日炎炎,在這冬春之交,依舊暑氣升騰如蒸籠壹般,鋪子裏邊的壹桌客人,都是些精怪,壹個個汗流浹背,光膀子喝酒,袒胸露背,在那兒劃拳,婦人也全然無所謂,只是看自己的書,她突然擡起頭,輕輕合上書籍,婦人瞇眼微笑道:“真是稀客。”
  婦人拿起桌上壹把泛黃老舊的蒲扇,輕輕扇動清風,鬢角發絲輕輕飄蕩,“進來吧,不過想要喝酒,還是要花錢的。”
  遠處緩緩走來壹位頭戴鬥笠的青衫客,手持綠竹杖,摘下鬥笠,輕輕放在桌上,微笑道:“掌櫃的,壹碗酒。”
  仰止手持蒲扇,還真就站起身,去給陳平安端來壹碗酒,放在桌上,只是酒鋪內,除了他們兩個,其余客人,都像陷入壹條停滯不前的光陰長河中。
  陳平安並無任何懷疑,端起白碗,抿了壹口酒。
  劉叉是被陳淳安強行留在了浩然天下。
  相較之下,仰止要更加憋屈些,先被從青冥天下詩余福地重返浩然的柳七,以術法對術法,完全碾壓了戰場就在海上的仰止。
  之後仰止眼見力敵不過,只得逃竄,
  但是被壹位文廟副教主來了個守株待兔,拘禁在壹處傳聞曾是道祖煉丹爐的火山群中。
  也就是陳平安腳下的這片土地了。
  仰止坐在酒桌對面,輕輕搖動蒲扇。
  於公於私,雙方結下的恩怨都不算少,當年在戰場上,仰止曾經在眾目睽睽之下,親手擰斷壹位嶽姓大劍仙的頭顱,後者南遊蠻荒、隱藏身份多年,這位劍仙在蠻荒天下腹地,果斷出劍,四處遊走,攪碎了兩條重要補給線,負責維持路線安穩的那撥妖族上五境修士,為此疲於奔命,以至於甲子帳那邊,不得不讓兩頭舊王座大妖黃鸞和仰止,親自去追殺此人。在戰場上,避暑行宮嚴令劍修不許救援,而這件事,興許是只因為年輕隱官和避暑行宮,做得“太浩然”,太冷血,
  不但飛升城至今談及,不少劍修還頗有怨言,就連陳平安帶出劍氣長城的九個劍仙胚子,其中兩個孩子,就因為此事,始終難以介懷,最後兩個孩子,還是與於樾認了師父,從霽色峰祖師堂譜牒上邊抹掉了名字,選擇跟隨那位流霞洲老劍修壹起離開了落魄山。
  此外還有甲申帳劍修?灘,算是仰止這位曳落河舊主的半個關門弟子,被她極為器重。
  何況還有那座寶瓶洲的整座南塘湖,好像就是被這個仰止喝掉的,導致戰後湖水高度,不足當年壹成。
  陳平安問道:“是出自酒泉宗的佳釀?”
  這種虧本買賣,壹般人做不出來。
  仰止笑道:“這都喝得出來?”
  其實酒裏邊兌水嚴重,靈氣稀薄幾近於無,其實已經稱不上是什麽山上仙釀了,壹來,身上那些咫尺物裏邊,酒水存儲不多,喝壹壺少壹壺,再者,仰止也不希望那些客人,喝出余味來,那麽酒鋪就開不下去了。
  陳平安笑道:“別忘了我自己就是釀酒人。”
  仰止疑惑道:“妳這是夢中飲酒,如何能夠喝出滋味?”
  陳平安笑了笑,沒有給出答案。
  在去往曳落河無定河之前,路過酒泉宗,曾經在那邊停步飲酒。
  據說仰止和切韻,都對酒泉宗頗為照拂,才能夠讓壹個不擅廝殺的宗門,能夠在蠻荒天下長長久久屹立不倒。
  見陳平安不說話,仰止也懶得追問,就當是壹門山上異術好了。
  仰止與緋妃兩頭舊王座大妖,雙方曾經平分蠻荒天下的八成水運,只因為誰都無法贏過誰,換個更準確的說法,無非就是誰都無法吃掉誰,使得雙方都未能成為天下水運共主,自然就無法憑此躋身十四境,只是除了這場臺面上的大道之爭,其實還有壹層更隱蔽、更兇險的廝殺,既是爭搶水運,更是壹場水火之爭,
  因為緋妃的大道根腳,極為特殊,而緋妃是後起之秀,其實是仰止的晚輩。
  文海周密給出的解決方案,再簡單不過,幫雙方換壹塊更大的地盤,各取所需。
  這也是她們願意壹心壹意跟隨托月山大祖,趕赴浩然天下的唯壹理由。
  仰止微笑道:“我如今已經想明白了,所謂修道,就是壹件很沒意思的事情。”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己被攔下,留在這邊,緋妃卻成功返回蠻荒天下,結果又被眼前這個青衫客,搶走半數曳落河水運,
  想必緋妃躋身十四境壹事,又成了遙遙無期的虛無縹緲之事。
  仰止沒有什麽幸災樂禍,反而有點同病相憐。
  陳平安端著酒碗,問道:“是因為覺得天定?單憑己身,萬般努力,徒勞無功?”
  仰止扯了扯嘴角,“大概是吧。”
  陳平安瞥見先前仰止桌上那本書籍,笑問道:“能否借閱壹二?”
  仰止玩味道:“這可是禁書,不犯忌諱?”
  陳平安壹招手,拿過書籍,是昔年浩然賈生的那本《新書》,“沒什麽可忌諱的,撇開敵我陣營不談,他的許多學問,不但我家先生認可,我也覺得很有道理。”
  事實上,很多浩然修士,都對曾經的浩然賈生報以惋惜,甚至公然為其打抱不平,只是等到那場戰事來臨,才沒有了聲響。
  發現書本有多個書頁折角,陳平安翻到其中壹頁,隨便掃了幾眼內容,是那個兩頭蛇的故事,有那麽壹場對話。
  “今日吾於道上見兩頭蛇,恐去死無日矣。”“勿憂,君斬此物,有陰德者天報之以福。”
  那麽在昔年的“浩然賈生”眼中,什麽是兩頭蛇?
  後來的“蠻荒周密”眼中,又將何物視為攔住世道的兩頭蛇?
  仰止笑問道:“比如?”
  陳平安說道:“比如祭祀鬼神,非禮不誠不莊。又比如那句‘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於已然之後’,再比如壹句‘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又有壹句‘移風易俗,使天下移心而向道’。”
  仰止眼神古怪。
  還真是?
  本以為這位年輕隱官,就是說了句敷衍了事的言語。
  仰止放下蒲扇,去給自己也倒了壹碗酒水,“我還以為妳會最鐘情那句‘自為赤子,教固以行’。”
  仰止朝對方那邊舉起酒碗,只是對方無動於衷,仰止笑了笑,自顧自仰頭飲酒,壹口喝完,放下酒碗後,擦了擦嘴角,“說吧,找我有什麽事情。”
  等到陳平安說完,仰止嗤笑道:“這都什麽跟什麽啊,且不說我點燃壹炷心香,那道水運精粹香火,能否離開此地,最終壹路流轉到桐葉洲去,我就算答應了,就這麽點水運裨益,拿去縫補那麽大壹個窟窿,意義何在?”
  “這就不是妳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陳平安,妳是不是忘了些事情?”
  “怎麽說?”
  “既然是壹樁買賣,那我該得的好處呢?”
  “以後還能活著賣酒啊。”
  “隱官大人,就這麽喜歡說笑話?”
  “我知道妳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
  仰止掩嘴而笑,然後伸了個懶腰,“我們這算是談崩了,對吧?”
  陳平安看了眼仰止,她那件大仙兵品秩的墨色龍袍,就用上了金翠城編織煉制法袍的獨門秘術。
  如今彩雀府女修,之所以會 人人變成紡織娘,晝夜不息,很大程度上就在於陳平安讓米裕 送去了壹件出自金翠城的法袍,作為樣品,將其完全拆解之後,使得彩雀府煉造法袍的技藝,跨上了壹個大臺階。光是大驪王朝,就跟彩雀府壹口氣預定了壹千多件法袍。
  被譽為數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壹,此外還有白玉京道老二身上的那件羽衣,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青神王朝首輔姚清身上,符箓於玄身上的那件道袍“紫氣”,皆在此列。所以又有壹個“天下頭等法袍,道門占壹半”的說法。
  陳平安終於笑著開口道:“妳不點頭,我壹個如今連玉璞境都不是的劍修,還能如何?”
  大不了下次遊歷中土神洲,帶著小陌來這邊壹起喝酒。
  仰止冷笑道:“說得好聽!”
  這次輪到陳平安意外了。
  仰止咬牙切齒道:“妳身上那份大道氣息,就算隔著幾百裏地,我都能察覺到!”
  白澤肯定已經重返蠻荒天下了!
  至於那個家夥,為何從明月皓彩中醒來,最終會與壹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走到壹起,天曉得。
  見那陳平安有了離去跡象,果不其然,酒鋪瞬間恢復正常,那位山神老爺繼續說那先前未說完的言語,觸景傷情,搖晃酒碗,“亂鴉揉碎夕陽天,寒花瘦可憐。”
  同桌的少女河婆,則抿了壹口酒,唉聲嘆息道:“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只找苦命人。真是強者強運,可憐苦者更苦哩。”
  山神忍不住搬出長輩架勢,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酒桌,提醒道:“小小年紀,別總是說些假裝看破紅塵的喪氣話。”
  只是雙方幾乎同時,發現不知何時,酒鋪旁邊桌上,多了個青衫男子。老山神與小河婆,壹時間面面相覷,莫不是個陸地神仙?
  仰止以心聲問道:“陳平安,另外做筆清爽買賣?”
  陳平安有些奇怪,靜待下文。
  仰止說道:“妳幫我預留壹部分曳落河水運。如果可能的話,妳再幫我與文廟探探口風,看看能否準許我像那桃亭,以及妳身邊那個小陌壹般,在浩然天下來去自由,我當然可以立誓,不管蠻荒天下那場架勝負如何,我都願意學壹學白澤,留在浩然天下至少千年。妳要是答應這兩件事,我便傳授妳壹道術法。對我來說,就是雞肋,對妳而言,卻可以解決燃眉之急。”
  “退壹步說,就算妳修行不成此法,但是那個趴地峰的火龍真人,說不定就是壹份大道契機,憑此柳暗花明又壹村。我知道妳與他關系極好。”
  陳平安笑道:“妳是想讓我做個擔保人?”
  仰止問道:“如何?”
  陳平安搖頭道:“很不如何,下次再說。”
  站起身,陳平安重新拿起鬥笠,問道:“為何給自己取了這麽個化名?”
  仰止。
  高山仰止?
  仰止猶豫了壹下,她擡手指天。
  陳平安愈發疑惑,順著視線?戳搜勰鍬中戰狙簟?/p>
  再瞥了眼仰止,她有些神色恍惚,不像是隨便找了個幌子。
  仰止嘆了口氣,只是想起壹事,便讓她需要去穩住自己的道心。
  遠古有至高之壹,坐鎮熒惑拂星鬥,烹四海煉五嶽,巍巍火德,萬神仰止。
  仰止在修行之初,遠遠沒有得道證就地仙,卻曾經親眼見過壹場慘烈至極的廝殺,所謂地仙,大道性命賤如螻蟻。
  她十分幸運,竟然被殃及,在那戰場屍骸累累中,呆呆站立。
  那個存在,離開王座,最終來到那個小姑娘身邊,彎下腰,伸手按住後者的腦袋,與之對視。
  最終說了句,小爬蟲,醜是醜了點。
  陳平安收回視線,戴好鬥笠,繼續遠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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