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賽博時代愛情故事·其二(完)
賽博劍仙鐵雨 by 半麻
2025-3-30 21:00
它的雙眸是太陽般金赤的火輪,流散飛濺的烈焰環繞著眼周、燒開洞天禁制的內壁;噴吐的鼻息,哈出的氣霧、結成了黑壓壓的墨色烏雲、環繞在狐妖的身旁。
狐妖望著慈悲刀,目不轉睛,眼裏倒映著少年駭客的身影與自己毛絨絨的長吻;涎水如瀑落下、又在半空中消散。同時兼具人類與野獸外形的電子軀殼龐然萬丈,在它撕裂打開的節點入口裏探出上半個身子、便幾幾要將整個洞天充滿;寬闊的雙肩卻是陡坡似的上斜——肩頭往上翹起、斜方肌的位置卻向下凹陷。盤繞周身的雲霧下方偶爾露出斑駁破裂的皮膚——泛黃發綠的瘴氣帶著哀嚎和淒鳴從腐爛的傷口裏湧出,隨後化歸於無。
而慈悲刀也在打量著它。雖然狐妖的電子身軀,傳遞出的視信號如此怪異且醜陋、但——要是透過駭客的雙眼去看,妳會發現她是“美”的:這種美麗來自於狐妖自洽完滿的整體架構、構成部分軀體的代碼優雅且華麗;身軀巨大無朋,但實質上的核心部分卻十分輕量、並以難以言喻的巨大量級吞吐著內外的信息流。
那些滿是戾氣的外觀,就來自於它排出體外的廢訊息;信息上的新陳代謝有助於降低信息熵對數據體的影響、以最大的可能去維持自己的連續性。同時,這又構成了飽含威懾力的外形、與壹層厚厚的裝甲。
慈悲刀也發現了壹絲隱隱的缺失——
它很“美”,但也並不“完美”。
可是就是少了壹些什麽:而這種缺失就像是少去點睛之筆的畫作,反倒成了遺憾。
慈悲刀吸氣,復又呼氣——
此時並不是思考這些旁枝末節的時候。這或許將是自己入行以來,最為艱難的壹次鬥法:與這樣體量的大妖、在對方的地盤上交手;他沒有必勝的把握。
狐妖打開它覆蓋著蜷曲毛發、卻又凹凸不平的長吻;嶙峋怪石似的長牙暴露在慈悲刀的面前——隨著腥風撞出它的喉頭,慈悲刀的警惕性也隨之提升到了最高點:
第壹波襲來的攻勢會是什麽?
“封鎖洞天的節點,防止我跳轉逃跑?還是說它張嘴是要用廢信息直接攻擊我的防壁、影響我的處理速度?不行,不能躲——唾液裏可能是木馬和蠱毒,覆蓋面又太廣……”
種種分析思考轉過慈悲刀的腦海,細細碎碎的亮金色經文沖開他的毛孔,把電子身軀擠得更加鼓脹。
狐妖的嘴張得愈發大了,沈郁低悶的咕噥冒了出來。
“要來了!是真言——”
慈悲刀第壹時間下了判斷,雙手結出印訣——
狐妖終於吃力地、艱難地吐出壹句短短的疑問:
“成……成親嗎?”
……
“啊?”
慈悲刀也不由得楞住了;陡然間的註意力缺失,令他剛剛臨時編寫的攻性防壁碎爛成壹片漿糊。
隨後——
他停住了。這種靜滯並非來自於慈悲刀的意願,而是從他電子軀殼與神魂最深處間傳來:接著,更大的恐懼湧上了慈悲刀的心頭。鏈接——他那無時無刻不在的交互,竟在此刻停了下來;數字空間與他的連接已經斷開。
“不對……這是?!”
雖然數據體受到禁錮,但慈悲刀的思維依舊通暢。轉瞬間,他便明白了這中招的原因究竟為何——
後門!自己的神魂深處竟然有壹個後門!這怎麽可能?慈悲刀早已重鑄金身,應該彌補盡了末那識中的種種缺口和漏洞:
在更深入的自檢中,慈悲刀發現……這後門植入得要遠遠比他想象中早,甚至已和虛擬魂魄勾連纏繞——
不,還不止。它來源於慈悲刀最深處的那壹點“慧根”,也是他與常人不同之處。
“妳……”
慈悲刀忽擠出壹絲絲疑問——這後門,來自於混沌的早時……在他還未真正涉及有關於鏈接與數字的技藝之前,就有人在少年的思維底部種下了的痕跡。
這狐妖又是怎麽知道的?
他沒有機會把心底的疑竇說完:
下個瞬間——中斷了鏈接而失去法力的慈悲刀,被狐妖的巨爪攥在了手中。
他失去了意識。
……
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慈悲刀此時便要完滿了他的人生壹大“喜事”——雖然他覺得,這多半算不上什麽好事情。
狐妖的巨掌掃過洞房中的花燭:
燭火熄滅。
慈悲刀與他剛剛“喜結良緣”的妻子,浸泡在濃墨之中——沒有視覺信號、沒有模擬光和偽電磁、沒有圍繞視神經展開的微小刺激:就算是已盲的人,也沒法像他此時這樣、感受如此純粹的晦暗。
但這也比不上慈悲刀被封去法力的感受——
他與萬事萬物、無量眾生間的鏈接被隔斷了:被剝離了網絡,令慈悲刀感到如此的……孤立。
粗重、巨大的鼻息吐在慈悲刀的身旁。狐妖的體量太過於龐大,以至於每時每刻都向外傾瀉吞吐著廢信息:雖然失去了感知具體訊息的虛擬器官,但這依舊讓慈悲刀感到壹絲活氣——
為了打破對未知的惶惑和不安,他開始了思考:
為什麽這個狐妖要招親、要尋找夫婿?或者受,為什麽她要尋找“伴侶”這樣的關系?
狐妖的軀體在幽閉洞天裏充塞、連沈默都如有實質;像是牽引似的拉動慈悲刀,將他往身旁扯動。想到她那龐然的身體,慈悲刀忽然有了戰栗的猜想:
是不是為了……進食?
忽地,沙啞嘶摩的聲音從慈悲刀的身旁傳來:
“妳的慧根和靈機——有壹個來源……”
沒有之前的可怖與暴虐:
慈悲刀從它身上感到的只有疲憊、荒蕪與……痛苦。但之前所表現的也並非偽裝出的面具,而是被催化出的兇戾。
而除去聽覺信號所傳遞的內容,更多復雜且樣式繁多的信息紛至沓來——
首先是它的名字:
“紅夫人”。
然後又是壹團簡短且駁雜的信息團:
“我們。結了緣。在從前。”
慈悲刀很難去形容這種溝通的感覺:對方並不是用純粹的語音或文字傳達訊息;而是將許多的俚語、黑話,模糊的概念(將情感量化,給他壹個包含最大與最小烈度的範圍),以及相應的、對洞天的即時改寫。
粗糙,笨拙——像是努力想要開口、直到開裂破碎的鐵皮……慈悲刀的心底,只能給出這般的比喻。
作為駭客的他,無法理解這樣的交談——慈悲刀喜歡的是更精確的東西。紅夫人雖然有著偌大的法力與神通,但她的交互方式卻是與慈悲刀這些人應有的思維相悖。
或許,這就是頂尖駭客與大妖之間的差異吧。
……
“我的慧根是它種下的……?”
慈悲刀努力在幼年的記憶中,摸索有關於紅夫人的身影——
壹無所獲:可同時他又覺得,這位狐妖並沒有必要說謊。
慈悲刀雖然在網絡淵海中曾遇到了許多機緣,但壹切都離不開最初心底的“慧根”。
狐妖就是為了今天的此時此刻,才在當初牽引了少年的命運——
那麽,這位大妖又是為了什麽呢?
慈悲刀保持著警惕:種下壹顆種子,既可能為了賞玩——也可能為了收割。
“那……現在?”
簇!
若有似無的聲音過後——洞房之中依舊幽暗,但那些能被轉化為視信號的訊息流再次出現。
紅夫人的兩顆赤紅眸子如熾熱的太陽,比圓盤還要寬大的瞳仁轉過壹陣又壹陣火烈的波紋、透過頭蓋的遮擋:
“現在,需要愛。”
紅夫人掀去烈火似的頭蓋、復又剝去朱赤的嫁衣,露出身軀:
她那滿是火色絨毛的外皮下,是缺失的空洞——
是心的位置。
紅夫人沒有“心”:不只是單純指代心臟。
“沒有愛的人會受苦。”
她如此說道,雖然根本就並非是個人類。
訊息傳來——
那是如熾焰舔舐皮膚與內臟,在獄底的烈焰之中受到烘烤般的痛苦。
每過二十五年半——“也可以說是22.5年。255,是八位二進制的最大取值……”慈悲刀心想——紅夫人就需要重新尋找壹位新的夫婿,以此來平緩她所經受的苦痛。
“那以前的那些……”
慈悲刀很關心紅夫人“前夫”們的遭遇——這可是關乎到自己的結局。
“衰老/死去/活著/消失/瘋狂”
紅夫人給自己的答案,出乎慈悲刀的意料:
這些結局,未免也太普通了些。既然選擇了獨行駭客作為“職業”,那麽波折與風浪便註定擋在他們的前路上——
所以只有既擁有著人類的魂魄,又能徜徉在數據淵海裏的頂尖駭客們;才能跟她完成這種……契約?儀式?
需要人類來愛它,但又無法從得不到愛的煎熬之中解脫——
“像是那些被創造出來,提供情感價值的電子寵物……難道……?”
紅夫人伸出手掌:掌心上,是壹對飛轉追逐、卻又相互依靠的喜鵲。
“這是‘愛’。”
此時沒有保持連線帶來的敏銳,慈悲刀依舊能感知到奇妙飛旋的神通組中、所蘊藏的意義。紅夫人說的沒錯,她手中的就是……
真正的“愛”。
就算它的形態或表現形式千變萬化,但內裏的本質卻保持著統壹的諧律——圍繞著催產素、去甲腎上激素、後葉加壓素和苯基乙胺,以及關聯著它們產出分泌的心理關系……人類就算是再復雜、再曖昧莫測的情感,都離不開身軀的桎梏;或者說是基底。
而眼前看見的這對喜鵲,便是有關於“愛情”這壹“程序”的細密整合:苯基乙胺和去甲腎上腺素負責壹見鐘情的怦然心動,多巴胺給予了高峰時的亢奮與歡愉、內啡肽保持著峰後的平穩與安逸;後葉加壓素帶來了永不離棄的使命和責任。
這些虛擬神經遞質將有序地圍繞慈悲刀的神魂展開刺激,不會令他感到壹絲壹毫的……人造感。事實上,在現世之中也不會有哪些愛、會比眼前所帶來的更加純粹和——真實;人類總是為了彰顯獨壹無二、而為許多事物添加種種神秘的虛銜,但他們無法分辨其中的區別。
紅夫人安靜地等待著慈悲刀的回應。
慈悲刀意識到——對方是在等待著他的選擇:她是不是壹次又壹次地在這洞房中伸出手、希望在新壹次的嘗試中,感受到如人類般的相戀?
但她定是失敗了的,才會不斷地出現在此。就像是遙遠而又古老的神話中的魔咒,沒有能夠解開的那壹天——或許因為,她並非真正的人類。
慈悲刀也能體會到在自己之前,那壹位位走入洞房的幕後之賓、懷揣了怎樣的心情:多少人能拒絕註定真摯而又純壹的愛戀呢?特別是對他們這些徘徊在人群的聚合、與心靈的獨壹之間的沖浪者們。
少年略略沈吟,選擇了抉擇外的選項:
“所以我也能走?”
紅夫人沒有立即回答。那雙碩大、赤紅的眼眸裏,透露著不解——她似乎並不明白慈悲刀問題的含義。
忽地——
慈悲刀所受的禁制忽地都解開了。那些奔湧流轉的法力,都回到了他的身體裏。
最明顯的感覺是:鏈接。
那些或誕生於信息淵海、或脫離肉身前來數字空間中的魂靈們,他們的力量究竟來自何方?慈悲刀認為,自己本身所擁有的力量並不強大——令他們這些駭客變得如此超群的原因,全都來自於外界。
數字空間是壹種放大器:原本只有自己的我識(末那識)、與萬事萬物中的阿賴耶識相連。
若是將爪哇集團的巨獸們,比作人類心靈受創後所生出的“血痂”與“外殼”,因此貪食增長、龐大無比;將大戲班中專擅神通的“儺戲”和“端公戲”,理解為捆綁、擄掠、采集和幻化魂魄識海中的欲求;所以能夠假戲真做、如夢如幻……
頂尖的神通手段,都會從人類的意識作為切入,乃至作為基點——充塞著網絡中的或許是無窮無盡的信息,但它們真正的核心與出入口,都是人。
而慈悲刀懂得悲憫的含義:這便是他如此強壯的力量之源。光光論及觸碰他人細膩創處的能力——無論是暹羅的佛庭、還是南傳佛教覆蓋的其他範圍中;他都是最識其中三昧的能者。
於是,在時間之輪將將轉過壹厘時、他便從紅夫人身上褪下的信息碎屑中,理解了這位大妖的某些本質。
在往時往日,慈悲刀總是將自己的理解用於尋找和擴大對手身上的弱點與破口——但並不代表他不能翻轉過來、把利刃作為修補傷口必不可少的手術刀。
慈悲刀壹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作“與願印”,使眾生所祈求之願得以滿足;另壹手上屈舉於胸前,手指自然舒展,手掌向外,作“施無畏印”,使眾生心安,無所畏怖。
人類之所以擁有柔軟敏感的皮膚,是為了感受他人的痛苦。
慈悲刀沒有獨屬於少年人的朦朧心態,也沒有由荷爾蒙混雜清澈心智後,出現的向往、親密;乃至那種曖昧卻短暫的“愛意”。這是身體未發育完全、便參與“神遊”帶來的副作用——他的許多分泌和生理機能,都被時常遊離在軀殼之外的神魂所抑制。
他甚至覺得自己離感知甚至理解“愛”都很遙遠:無論是生理上的,還是被擢升到更高位置的情感。
所以他沒有選擇依從紅夫人的方案。
“妳有沒有想過,能壹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
慈悲刀伸出“手”——這是他神魂壹部分的具象,包含了部分所知、所想、所欲——放到紅夫人的嘴邊。
“吃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