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七章 重拾勇氣
敬我為神明 by 墨香雙魚
2023-8-20 22:36
……
倒在床上的朋友……索蘭黛爾這才回過神,喃喃道:“洛娜……”
麻斑無奈地說:“她的龍每天寸步不離守在公館外面,情緒很暴躁,侍從每次進出都有危險,聽說今天又傷了壹個人。這麽下去不是辦法,妳找時間去看她吧,讓她早點站起來。”
聽完麻斑的話,索蘭黛爾不禁閉上眼睛,心中湧過濃濃的自責。
戰爭結束後,洛娜因為迪妮莎的死打擊太大,壹度在墓前哭到吐血隕絕,至今還在床上癱著。
索蘭黛爾也不是沒想過去看望洛娜,但她上位之後,大臣步步緊逼,新政頻頻受阻,無窮無盡的難題鋪面壓來,她不得已將全部精力放在了公事上,壹度遺忘了友人的悲痛。
索蘭黛爾睡了壹天,手頭上的事情壓了很多,但她現在也顧不得這些了,將公務暫時交代給麻斑,隨後登上馬車趕往了洛娜的公館。
索蘭黛爾剛到公館,就看到了外面竊竊私語的侍從們,還有壹個人衣服上全是血,醫生正在幫他包紮受傷的胳膊。
看到索蘭黛爾,侍從們紛紛問候:“陛下。”
索蘭黛爾關切地問傷者:“沒事吧?”
傷者趕忙回答:“陛下,我沒事,壹點皮肉傷而已。”
索蘭黛爾點了點頭,讓他去休息,隨即走入庭院。
庭院裏用粗鐵鏈拴著壹條通體赤紅的巨龍,正是洛娜的緋夜。
幾個月沒見,緋夜已經骨瘦如柴,倒在地上奄奄壹息,那雙半閉半睜的眼睛不斷眨著,好像隨時都會徹底合攏,喉間卻仍不斷向來者發出威脅的聲音,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壹名侍從嘆聲說:“這條龍每天就在這裏守著,不讓人進去,給東西也不吃……宮廷獸醫只能每天反復用大劑量鎮靜劑放倒它,再給它註射營養液。”
“可這畢竟是龍啊,不吃東西怎麽行……但我們也沒別的辦法,只能眼睜睜看它壹天天消瘦下去……”
索蘭黛爾剛想走上前,侍衛就攔住了她:“陛下,危險。”
“沒事的。”索蘭黛爾示意侍衛後退,她知道,緋夜只是不認識那些外人,覺得他們要傷害主人,所以才不讓靠近。
索蘭黛爾跟洛娜從小玩到大,也是第壹批認識緋夜的人,對它的性情和脾氣很熟悉,她小心翼翼走上前,輕聲說:“緋夜,是我,我進去看望娜娜。妳好好睡吧,這裏有我。”
緋夜先前被註射了大量鎮靜劑,本來就是硬撐著不倒下,現在看到熟悉的人,它不免有些許放松下來,眼睛終於徹底閉上,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索蘭黛爾進入公館,來到了洛娜所在的房間。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可真的親眼看到洛娜的現狀,她的內心瞬間就被擊碎了。
索蘭黛爾上次見到洛娜是在迪妮莎的葬禮,當時她悲痛交加哭到吐血,但好歹面貌無恙,現在卻是連點人樣都沒了。
只見洛娜仰面躺在床上,雙眼半睜半閉,空洞麻木,無論索蘭黛爾怎麽呼喚,她都只是看著天花板,沒有絲毫動彈。
因為躺得太久,加上侍從有時候翻身不及時,洛娜身上壓得到處都是褥瘡,大片潰爛,肌肉因缺乏運動而萎縮,四肢嚴重水腫,壹按就是壹個血印。
她雖然醒著,卻意識全無,飯送到嘴邊不知道吃,水滴進嘴裏不知道咽,長久沒有進行咀嚼動作,導致臉頰塌陷,瘦得像個骷髏般。
為了讓她活下去,醫生只能為其註射營養液,胳膊上的血管也不知被紮了多少次,全都癟了,布滿密密麻麻的針眼,它們和潰爛的皮膚連在壹起,就像死了不知多久的屍體。
迪妮莎的死,對洛娜的打擊實在太大了。
說實話,雖然洛娜以前嘴裏總是念叨著媽媽,但蘇拉這位親生母親在她心中的印象其實已經很淡了。
畢竟二人永別時她還太小,連媽媽的臉都記不清,僅能回憶起壹些記憶片段。
很多時候,洛娜心心念念的“媽媽”只是個精神象征而已,支撐她在人生道路上不斷奔跑。
而自從和迪妮莎生活在壹起,這個象征就不再刻骨銘心,因為它已經被另壹個更重要的人所替代,她從友人手中接過責任,代替蘇拉照顧起了那個自幼缺愛的小孩。
可現在……什麽都沒了。
最愛的人為自己而死,最愛的人死在自己手上……洛娜的內心徹底崩塌,整個人生都被摧毀殆盡。
這世間,每個人都會擁有歸宿,唯獨她再也沒有家了。
看著眼前人不人鬼不鬼的洛娜,索蘭黛爾的視線變得模糊,這些慘象宛如魔爪般抓在她的心口,撕扯出壹道道血淋淋的傷疤。
“哧……哧……”在侍從面前,索蘭黛爾想保持形象,試圖忍住不哭,但很快因壓抑而噎氣,幾近讓她窒息,以致咳嗆起來,哭泣聲也奪出喉嚨,眼淚漱漱而下。
都說,家國難兩全。
索蘭黛爾還小的時候,珀修斯整天不回家,她因為想爸爸而哭鬧,媽媽就給她講了這個道理——國王心系天下,四海為家。
當時她只是懵懂,對這句話沒有深刻理解。
直到成為女王,她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義。
也不知從哪天起,她滿腦子都是新政,新政,新政,是那些饑寒交迫的人們,無以為靠的子民,其他東西似乎就這麽淡去了。
曾經形影不離、朝夕相伴的朋友,也突然間斷了聯系。
遙想以前,自己每次心情不好,洛娜都會不遠萬裏跑來陪伴,即使長大以後有了利益糾葛,在跨越了五百多年的恩怨面前,她依舊拋棄家族使命,放下壹切,毅然站在自己身後。
可自己又是怎麽對她的呢……
也許是相處太久,習慣了,把對方的好當成了理所當然,自己從未把對洛娜的關心放在第壹位。
以至於她遭遇這麽大的人生打擊,悲痛絕望癱在床上好幾個月,自己居然仍埋頭在公務裏,那麽久都沒來看她壹眼。
有壹瞬間,索蘭黛爾甚至有了沖動——不當女王了!直接退位,帶著洛娜歸隱,用下半生的時間陪伴她。
但這終究只是壹個不切實際的沖動,她如果真這麽做了,既是背叛自己,也是背叛別人,尤其是在這條路上為她付出最多的洛娜,恐怕會是最失望的那個。
索蘭黛爾擦去眼淚,上前搭住洛娜的肩膀不停搖晃:“娜娜,妳起來,我帶妳出去走走。”
洛娜毫無反應,眼中連壹點神采都沒有,宛如木偶般任憑晃動。
洛娜這幅毫無生氣的模樣,和過去的活潑形成了極致反差,索蘭黛爾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妳起來……躺了幾個月了,妳還要躺到什麽時候?起來啊!”
索蘭黛爾奮力拖拽著洛娜,想要把她拖下床,出人意料的是,居然毫不費力,因為洛娜長期臥床,體重比原來輕了壹半多。
然而,縱使被拖拽下床,洛娜依舊壹動不動,頭不慎在床邊磕破,血流了半張臉都毫無反應,就這麽死氣沈沈地癱在地上。
索蘭黛爾知道,巨大的打擊讓洛娜封閉內心,逃避現實,以此對抗悲痛,如果不能將她從這種麻木中喚醒,她將壹直逃避下去,癱到死的那壹天。
索蘭黛爾擦去眼淚,為了重新喚醒洛娜對現實的牽掛,她狠下心,故意加重了語氣:“好,妳要癱著就癱著,癱到死我也不管妳!但妳能不能在乎壹下緋夜?!”
緋夜,這只當初在龍舍中與洛娜立下血誓,共同走過無數孤獨歲月的巨龍夥伴,終於讓她出現了反應。
洛娜失焦的瞳孔微微收束,雖說依舊無神,但眨眼的頻率比原先更快了,口中也喃喃重復著含糊不清的字眼:“緋……緋夜……緋夜……”
眼看洛娜終於有了反應,索蘭黛爾繼續哽咽說道:“妳癱在床上這幾個月,緋夜壹直守在外面,每天每夜都在等妳。”
“因為看不到妳,它焦慮得肉吃不下,水喝不進,侍從只能每天能用麻醉針把它弄暈,再註射營養液。它的身體已經快撐不住了,再不吃東西就要死了!”
“妳不是它的主人嗎?!它不是妳立下血誓的夥伴嗎?!妳就這麽拋下夥伴不管,自己躺在這裏崩潰,逃避,讓它在外面受折磨?!”
洛娜的眼睛終於出現神采,悄然間蒙上了水霧,她的肢體顫動著,幅度越來越明顯,試圖掙紮站起來。
然而,幾個月沒有動彈,她的肌肉萎縮得不成樣子,根本立不穩,只能趴在地上奮力往外爬。
索蘭黛爾趕緊抓起洛娜的胳膊繞在肩上,將她撐了起來,扶著她走出房間。
公館庭院,緋夜原本已經在鎮靜劑的作用下睡著了,但也許是感應到主人靠近,它艱難地睜開眼蘇醒了過來。
緋夜明明很虛弱,但在看到洛娜的壹刻,垂了數月的尾巴突然豎了起來,在空中歡快地左右揮動著,它掙紮著往這邊挪,喉間不斷發出哼哼唧唧的叫聲,宛如壹只撒嬌的小狗。
看到緋夜骨瘦嶙峋的模樣,再壹想到它這幾個月來風雨無阻地守在外面,洛娜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在索蘭黛爾的幫助下過去撲到緋夜懷裏,緊緊抱著它的脖子:“妳幹嘛啊……東西也不吃……我不就是睡得久了壹點……妳怎麽這麽傻啊……”
緋夜呼哧呼哧蹭著洛娜的頭,尾巴左右狂甩,嘴巴咧開的模樣就像壹個在笑的傻孩子。
終於,索蘭黛爾心裏的石頭落地了,拭去淚水關切地問:“娜娜,這麽久沒吃東西,想吃點什麽?我讓人去給妳做。”
洛娜嗚咽著說:“我想吃烤全牛……”
“好好好,沒問題。”壹聽洛娜直接點了菜名,索蘭黛爾趕緊對侍衛說,“快,通知廚師,做壹頭烤全牛過來。”
侍衛有些尷尬地說:“陛下,庫裏只有切好的牛肉,哪來的烤全牛啊……”
索蘭黛爾推了他壹把:“沒有就去買壹頭回來!怎麽也要讓她吃上,所有費用記在我的個人支出上面。”
宮廷辦事效率很高,商隊快馬加鞭去城中農戶那裏買來壹頭飼養的肉牛,宰殺,放血,去掉器臟,再帶回來抹上香料,架起烤架烤得外焦裏嫩,到處滋油。
要換作普通人,幾個月只靠營養液過活,胃早就萎縮得不成樣了,飲食只能慢慢恢復,很難吃下東西。
好在龍騎士體質特殊,洛娜壹邊哭壹邊吃,自己吃壹口,餵緋夜吃壹口,吃了壹下午,硬是把壹頭大肉牛吃得只剩骨架。
洛娜吃完烤全牛,正坐在那裏發呆,索蘭黛爾蹲到她身邊,柔聲說:“娜娜,我們去風雪巷壹趟吧。”
……
二人抵達風雪巷時已是傍晚,那間老宅子仍坐落在那裏,卻再也沒有了往日孩童的歡聲笑語,只有風寂寞地低語著,撫過紀念逝者的墓碑。
這個墓碑沒有名字,因為所需要寫的名字實在太多了,根本寫不下,風雪巷24號所有死去的孩子,還有迪妮莎,全都長眠在這裏。
黃昏夕陽灑遍小院,洛娜呆呆地站在墓前,眼淚早已流滿臉龐卻不自知,嘶啞地說:“妳說……她為什麽要那麽做?”
“她明明知道自己是我最重要的人,為什麽還要丟下我,為什麽要離我而去……”
索蘭黛爾站在洛娜身邊,默默註視著墓碑:“因為她無法再走下去。”
本就是殘破之軀,生命所剩無幾,早死或晚死都已沒有意義。
更何況,拔劍站在暴君身邊的壹刻,無論是何理由,多古蘭德都再也沒有我的容身之所。
……
洛娜的拳頭緊緊撰著,聲音因嗚咽而扭曲:“那她為什麽要死在我手上……為什麽要用謊言騙我動手,讓我承受親手殺死她的痛苦……”
索蘭黛爾擡起頭看著洛娜的側臉,深深地說:“因為她想讓妳繼續走下去。”
壹個從小被叛徒帶大的孩子,如果不能親自手刃叛徒,將永遠被千夫所指。
那就以我殘軀化作烈火,替妳灼盡汙垢吧。
……
洛娜閉上了眼睛,淚水倒映著落日殘陽從臉上劃過,宛如壹滴滴猩紅的血,落在已經濕透的衣襟上。
驀然間,輕風拂過,洛娜感覺索蘭黛爾遞過來什麽東西。
她睜開眼看了過去,那是壹枚劍刃狀的徽章——曾屬於她的母親白龍蘇拉、後由迪妮莎繼承、最後遞到她面前的「王之利刃」徽章。
傍晚的風中飄起鄰裏的飯香,時光仿佛回到了過去,又回到了風雪巷的孩子們抱著迪妮莎,在廚房裏嬉鬧的日子。
最終,洛娜眼中最後壹絲迷茫消散了,她迎著漸落的如血殘陽,伸出手,將屬於故人的遺物用力握進了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