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執掌洞庭

　　見李雲心掠過來站下，也不擡頭。只道：“妳坐。”
　　李雲心不曉得他在弄什麽玄虛，只仔細看了壹眼那被洞庭君穿在木枝上的魚。說來也是暴殄天物——好好壹尾紅鯉魚，只刮了鱗，卻似乎沒有去內臟。就這樣用樹枝從口到尾地穿了，架在火上烤。半生不熟，味道也不十分好聞。倒像是壹向不沾陽春水的闊少小姐難得興致大發壹回，搞出來的玩意兒。
　　不過鯉魚精烤鯉魚，這件事也奇。
　　李雲心覺得洞庭君不會沒來由地做這件事，便壹言不發地也跪坐在那黃衣女子對面。
　　女子沒什麽明顯的反應，仍舊沈默著。
　　如此坐了壹會兒，洞庭君才將火上的魚翻了個身。盯著那魚，說道：“我這宮中的洞庭，乃是外面那洞庭三千年前的模樣。”
　　“三千多年前，我是壹尾紅鯉，便是這樣子。”他看著李雲心，“在這淺水裏遊。那女子穿鵝黃色的衣裳，執壹朵紅花，在這樹下了生了壹堆火。她是餓極了，要捉魚烤著吃的。當時她看見我，便將——”
　　“這女子……那女子是誰？”李雲心看了壹眼他對面的黃衣女人。沒什麽出奇之處。最合理的推斷……或許是洞庭君擄來的人，“擺”在此處，當做玩物。
　　“是誰？”洞庭君笑起來，“妳當然知道她的。本君不殺妳，有些原因也是因為她。唉，可嘆這世事無常，緣果也無常。妳這人，說是幸呢，還是不幸呢？”
　　“那女子在三千多年前只是壹個初修道的小道士，意境罷了。懂點道法，沒什麽神通。那時候看起來倒是狼狽。這世間，人修千千萬萬。那樣多的人最終都沒能修得大道，死掉了——玄境的人修算是道法通天，可又有多少的壽元呢？千年已算長久了。六七百年羽化，也不算短命。”
　　“可是她呀……竟然就活了三千年呢。”
　　李雲心沈默了壹會兒，輕而慢地吐出壹口氣。
　　“書聖，還是劍聖？”
　　“莫急。”洞庭君擺了擺手。那魚的味道聞著終於好些了。
　　“卻說這女子呀，後來嫁了人。嫁的人呢，也算是壹表人才。育有壹子。照理說依著人修的說法，這孩子算是道子。但偏不愛修道。他不愛修道，倒是愛慕世間的繁華。那時候呀，這洞庭周邊，俱是水澤，也沒什麽皇帝，而叫南澤。”
　　“那時候這裏叫做……”
　　“南澤百國。”李雲心道。
　　他第壹次去見洞庭君，是誆了那白鷺鎮的丁掌櫃、趙官人、孫員外帶他去。在船上的時候三人說起“洞庭君”這個名字，便也提到了慶國壹地從前的歷史。他本以為那是野史做不得真，豈知今日被洞庭君證實了。
　　“當日我去君山見妳，在船上聽人說兩三千年前，洞庭君輔佐渭國國君統壹了這南澤百國，乃是今日慶的雛形。竟是真的？”
　　“嘿呀。竟有人記得這事呀。”洞庭君聽起來高興了壹些。他湊近那魚聞了聞，又繼續放在火上烤，“是呀。有此事。當時，兩千九百多年以前？那時本君還是化境。但幫人做事卻已足夠了。”
　　“那渭國王族的先祖呀，便是當日那黃衣女子誕下的道子。他來了世俗間又婚娶，繁衍十代人。那第十代裏，便出了渭國的王族。”洞庭君笑起來，“他們原本世代在官丘繁衍生息，後來也是在官丘稱帝。那時候，王族的姓氏與平民可不同，乃是復姓，以示尊貴。既是在官丘稱帝，便復姓上官了。如今民間的那些復姓呀，實則正正經經，都是古時候的王族後裔。”
　　李雲心微微皺起眉。
　　“妳……愛慕她。愛屋及烏，因而幫助她的後人建立了渭國？”
　　洞庭君瞇起眼睛長嘆壹口氣：“唉呀……那時候還是知情的呀。不過這些事，如今也只能用來消遣消遣煩悶罷了。倒是另壹件事……”
　　“那渭國的國祚共七百四十六載……後來本君厭煩了，就斬了段情緣。但渭國滅了，那上官家卻有壹支留下來。又繁衍九十七代人，出了個女娃娃。”洞庭君看著李雲心，“那女娃娃，是個道胚。被劍宗的人瞧見了，帶去修道。二十多歲便修至化境，說起來同那淩空子也不相上下。據說生得又貌美，且最後劍宗的人壹查，噫……竟然是，那劍聖的後人呀。”
　　李雲心深吸壹口氣。
　　“這麽說當年妳在這溪畔遇到的女子，便是如今的劍聖。”
　　洞庭君嘿嘿怪笑：“那倒是小事。而是說這劍宗的天才女子，後來遇到了壹個男子。那男子啊……嘿，是畫聖的余孽。豈知這余孽竟動了那女子的心，令那女子叛出劍宗，同他私奔了。而那男子姓李，名淳風。那女子麽……復姓上官，單名，月。”
　　李雲心沈默不語，臉色肅然。過了好壹會兒他才嗤笑壹聲：“哦。如此說，我倒成了雙聖的親戚了？劍聖從前那夫君……便是如今的書聖？這事我可從未聽人說過。”
　　“親戚？嘿嘿。”洞庭君笑，“不是什麽親戚，而是說……妳眼下，算是那雙聖唯壹的後人。至於雙聖的事，當然無人說。兩千多年前他們便反目、極少往來了——那時知情的人都死了個壹幹二凈，找誰說？”
　　李雲心的臉色變得同他對面那黃衣女子壹樣木然起來：“且當妳說的是真的。我也不問既然我那父母好大的來頭，因何還出了後來的事——但告訴我這些是為何？”
　　實際上他的確想起了壹個細節。
　　昨日在高天上，他對昆吾子說他母親乃是上官月——那昆吾子眼中現出壹絲駭然。
　　而今想……
　　那昆吾子竟真的跟自己好好地談了那麽久，和這壹點有沒有關系？！
　　“不要急，小娃娃。”洞庭君擺了擺手。這時候那烤魚壹面已經焦黑，味道變得不美妙。然而洞庭君看起來並沒有翻壹翻的意思。他又慢慢說道，“妳只知道了此壹事，還要知道另壹事。另壹事，才是本君不殺掉妳的原因。”
　　“妳可知本君如何從妳身上看到龍氣？”
　　“請說。”
　　洞庭君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他先沈默壹會兒，似是鄭重地理清思路，才說道——
　　“這洞庭湖底，封印著壹半的龍魂——真龍之魂。”
　　說了這話，看李雲心的臉色。發現他仍舊泰然自若，沒有絲毫驚懼慌張。無論這鎮定是否是偽裝的——洞庭君都很喜歡這樣的傾聽者。
　　他極少有，傾聽者。
　　便繼續說下去。
　　“兩千年前，真龍遭遇壹場劫難。於是分出壹部分神魂，封在這洞庭湖底。至於為何封印在此……乃是因為，本君——妳說是駙馬，倒是用那些人的念頭在忖度妖魔。”
　　“妖魔，分化精元神魂合二為壹，豈是人所做的那些事可類比的。本君分化了精元靈氣，真龍分化了神魂，便成了龍九子螭吻。”
　　“這螭吻壹降現世，便是玄境的大妖，比起本君那時的修為亦不遑多讓。但真龍隨即將他的神魂拘了壹半，將他的記憶也拘了壹半。這壹半……便是妳今天看到的，洞庭的壹丈之禁。”
　　“真龍的壹部分神魂封印在湖底，便是這禁制的源流。那螭吻的壹半神魂靈氣則引導這源流成陣。龍氣最親和龍氣，那螭吻現世……實則便只是這洞庭禁制的壹柄鑰匙罷了。”
　　“本君便在這洞庭看守那龍魂，到如今兩千年。壹千年前那螭吻又被封來了渭水，雖不知真龍何意，但依照今日的情勢看……大抵是真龍為了防患未然。”他掌心壹轉，現出那睚眥拋給他的“神龍令”來，“這神龍令，乃是真龍龍鱗的壹部分。當年真龍現世欲降服天下眾妖，同那金翅大鵬有過壹番惡鬥——真龍傷壹鱗，金鵬落三羽。這神龍令，便是那鱗片上崩碎的邊角。”
　　“那睚眥說，奉了真龍之命，要解開禁制叫我去見。但真龍豈會不知道如何解開這禁制？”
　　“當日真龍說過，這湖中有龍子，渭水中那螭吻身上則有另壹半的龍氣。若我迫不得已要出洞庭，只消喊了那螭吻來，施法令兩氣相沖，禁制立解。又說另傳了壹法，便是合兩龍子之力，亦可打破這龍氣的平衡，短暫地鎮下這禁制，然而效果並不會長久。”
　　“那時本君不解此事何意。到如今……便知曉了。”洞庭君挺直了身子，“那睚眥說奉了真龍之令，哼——本君出洞庭，何必要他來救？！此事必有蹊蹺！”
　　他變得有些激動。雲霧又在他身周升騰起來。
　　“如今本君封了這洞庭，便是以防萬壹。但仍不夠。睚眥竟偽造神龍之令，然而這令牌卻是貨真價實……本君已有兩千年未見真龍。如今看來……是出了大事！因而——”他看著李雲心，“本君不管妳如何成了螭吻，但既已是龍族，便可將這洞庭交於妳了。而後，本君便去親自看壹看，究竟是何方神聖在做此事！”
　　李雲心將他方才所說的話，在頭腦中細細地想了壹遍。實則每壹句話都稱得上石破天驚。但他仍不慌亂，也沒有因為自己似乎真地用不著擔憂性命而松懈。
　　他皺眉，沈聲道：“因為我如今是螭吻就信我，將妳守了兩千年都不問世事的洞庭交給我——這事美好得叫我覺得危險。”
　　“自然不僅是因此而已。但另些事，眼下倒不好與妳說。只是說——”洞庭君終於不烤那魚了。他將已經焦黑的魚從火焰上拿下來，吹了吹。他口中的雲霧便將那魚裹住，宛若萬千的絲線纏繞。
　　“只是說妳當本君是妳的仇敵，花了很多心思。唉，卻不曉得有些事，早已註定了。更不曉得，妳做的那些事呀，本君也都看在了眼裏。便是因為看在了眼裏，才曉得妳便是本君要找的那個人。此中關竅——妳日後若還能活得好、做得成，自然會知曉。”
　　“這洞庭的禁制，就好比壹根針——針雖尖，卻不是立不住。本君花好多年的力氣將這‘針’立了起來，因而妳們可以進出這洞庭，並感受不到禁制。而方才本君叫那睚眥傾力壹擊，便是用他的龍氣將這‘針’推倒了。禁制的平衡壹被擾亂，就恢復成初成時的樣子——進不得，出不去。這洞庭再要像從前壹樣，即便本君親力親為也要數載的時間。所以妳呀，嘿嘿……便安心地、待著吧。”
　　洞庭君站起了身。看著李雲心：“哦，還有壹事。”
　　“這，真龍神魂被封在湖底，總會有龍氣外泄。偶有水族經過，得了這龍氣，便立成大妖。那白樹林便是由此而來。那因著龍氣而生的蛟妖，境界雖高，但沒什麽理智。只曉得追逐血食。倘若妳接管這洞庭……便要小心了。”
　　“妳這娃娃擅長心術。但對它們可沒用——或者說那不是妖魔，僅僅是具有了妖魔神通的野獸而已。”
　　“妳如今初入真境，嘿嘿。本君可希望妳不會在這裏丟了性命。要知道這洞庭如今封了，妳便無處可逃了。妳想壹想看——”洞庭君高興地揮了揮手，“方才在外面，本君因何對妳說，‘此地不宜久留’？”
　　李雲心意識到了什麽，猛地站起身。
　　但洞庭君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又將手中那烤得焦黑的鯉魚向李雲心壹拋，喝道：“她既也愛妳，又惦念妳……嘿嘿，也看看妳救不救得了她？！”
　　李雲心楞住了。
　　但立即伸手，穩穩抓住了那條“烤魚”。
　　下壹刻，焦黑的“烤魚”忽然暴漲——變成了壹個身穿黑衣的美貌女子！
　　但她身上的“黑衣”可不是“黑色的衣服”，而是被燒焦了的衣料。壹見風，立時化作了粉末、露出其下赤條條、白嫩嫩、滑溜溜胴體來！
　　——正是那紅娘子！
　　李雲心雙手抱住這既滑且膩的軀體，還未等再有動作……
　　洞庭君便已經“哈哈哈”地大笑了三聲、壹揮大袖！
　　眼前的艷陽藍天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李雲心抱著懷中的紅娘子重新落入千米之下、黑沈沈、陰森森的湖水裏。
　　他立時往身邊瞥了壹眼——還在他方才看到那朵“紅花”的地方。
　　但紅花已經不見了。
　　黃衣的女子同他們兩個被壹起拋出來，只壹瞬間便被這深水壓成壹片血霧。不單是她，在不遠處同樣出現了壹整片的、仿佛巨大禮花壹般的血霧！
　　李雲心曾在洞庭之上見到淩空子“牧雲”，頓時意識到那壹大片血霧，正是那些白白胖胖的人。
　　洞庭君……是真地走了！
　　——帶走了他的宮殿，拋出了裏面所有他不想留的人！
　　既然如此……那麽劉淩必然也在這片水中呀！
　　李雲心看了壹眼懷中那昏迷不醒的紅娘子，終於來得及說出心裏的那句話——
　　“他媽的這個老變態！”
　　這洞庭君如今將他圈禁在了這洞庭湖裏……將他當做了剿滅那些蛟龍的勞力！
　　——這妖魔看著和和氣氣，可又怎會真叫人得了便宜？！
　　這念頭壹生出來、李雲心還未想好是先喚醒了這紅娘子，還是先去找劉淩，便聽到遠處沈沈的湖水中猛地傳來壹陣悶雷似的嘶吼……
　　壹個巨大的、猙獰的、無角的“龍首”拖著其後不知多長、多麽粗壯的身子——向他猛沖過來！
　　這新生的蛟龍從白樹林的上方直撲而下，身形相較李雲心的真境真身也不遑多讓、甚至還要更大壹些。但它似乎也畏懼那些聳立的骸骨，只在林中穿行，不敢橫沖直撞。若非如此，剛才壹吼便已將李雲心與紅娘子吞入口中了！
　　李雲心嘆了壹口氣。只看那惡蛟壹眼，轉身便遠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