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壹十四章 容王
心魔 by 沁紙花青
2019-2-3 20:26
趙勝楞了壹會兒,體驗到午睡之後的困倦無力感。但他馬上從地上跳起來,擡眼便往案上看——
那方臺印缺了壹個角,缺口平滑。
壹卷帛卷橫躺在案上,在陽光中閃耀著微微的金光。
他壹把抓起那帛卷、緊握在手中,不曉得說什麽好。如此渾身肌肉緊繃地站了壹陣子,才壹步壹步地走到門前,將門推開看。
發現門檻外躺了壹尾青蝦。蝦尾已被踩爛了,看樣子也已死掉了。
他盯著那蝦看了許久許久,這才小心翼翼地將其捧起來、回屋中找到壹只木盒盛殮進去。盛好了、又雙手合十拜壹拜——神情虔誠而專註。
現在他篤信了。他篤信自己曾經夢到的壹切——缺角的臺印、帛卷、還有那個被自己壹腳踩斷了腿的小人兒。
的的確確是有神靈在庇佑他。而且……他倘若做得好,甚至可以重新見到自己的發妻與老母。
盡管那並非他的親生母親。
這樣的信念令他渾身充滿了力量。在此時這幾乎人人惶恐哀切的蓉城裏,趙勝卻成了最樂觀、最堅定的壹個人。
因而當第二次去而復返的李廣看到趙勝的時候,他被他臉上的神情嚇了壹跳——那時候趙勝正站在簽押房的院中。
已經是午後,院子裏那棵老榆樹所投下的婆娑樹影覆蓋在十幾具妖魔的屍身上。那些屍身巨大,個個都宛若壹頭牛犢壹般。但它們的身上被潑灑了糞便與鮮血,這令它們臭不可聞。先前李廣與另四個捕快來這簽押房的時候都要捂著鼻子,可如今趙勝站在院子裏,臉上卻神色如常。
他披了壹件外衣,露出胸膛。背著雙手站在屍體旁微微仰頭看天空,仿佛在思考什麽事情。
可他臉上的神色變換卻是快極了。忽而失落、忽而憤怒、忽而喜悅,忽而又冷酷嚴肅——李廣壹只腳踏進院中瞧了他兩眼,便驚得微微張開嘴,好壹會才敢低聲喚他:“……哥哥?”
趙勝聽見了他的聲音,慢慢轉過頭、冷靜地看著他。
看了壹會兒,忽然開口道:“容王。”
李廣聽見他說了話,這才敢擡腳走進院門。壹邊擡手用衣袖抹了抹脖頸上因為奔波而滲出的汗水,壹邊喘了口氣:“哥哥說什麽?”
“叫我容王。”趙勝壹動不動,威嚴地看著李廣,“我已想好了——我們起兵,師出要有名。從今日我自號容王。我們不要清什麽君側——只要趕走那昏庸的余帝,建立壹個新的國家。”
李廣停住腳步,皺起眉看沐浴在午後陽光中的趙勝,覺得事情不大妙。
同他上壹次與趙勝說話只過了兩個時辰。但他的這位趙勝哥哥似乎越來越……癲狂了。
趙勝微微笑了笑,擡手將手中的帛卷拋給李廣:“妳看吧。”
李廣狐疑地接過去。先看看趙勝,再低頭將帛卷慢慢展開,便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發現那帛卷上竟有淡金色的流光構成的圖形的文字,隨著帛卷的晃動而微微顫動,就好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
李廣吃驚地伸了手,小心翼翼地在那些文字圖形上摸壹摸,感受到帛卷出奇的順滑——好像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壹種材質。他擡頭看趙勝。
趙勝淡然道:“妳總該信了。方才龍王又給我托夢——這便是留給我的信物。妳且看那卷上都寫了些什麽。”
驚詫感已叫李廣說不出話了。他眨了眨眼,便真地低頭去看那帛卷。
他很快看懂了。
卷上所呈現的,乃是蓉城以及周邊的地圖。只是這地圖只勾勒出了蓉城的大致輪廓以及壹條穿城而過的蓉河,並不十分詳細。
又在這圖中的幾處,亮起更加燦爛奪目的光點。光點旁還有些細密的文字漂浮,像是說明註釋。
李廣是不識字的,看不懂那文字所說的是什麽。因此再擡頭問趙勝:“這……圖上所說的是什麽?”
趙勝邁著沈穩的步伐走到李廣身邊,伸手將帛卷拿回來,展開。並了右手的兩根手指,往卷上點了點、鄭重地宣布:“此乃龍王寶藏。”
“這卷上標了六處地方。每壹處都埋藏有黃金壹千兩。此乃渭水龍王從前留在蓉城的寶藏——而今知道我要起事,便將這寶藏贈予了我。壹旦我們成了大事,便要在國中廣建寺廟供奉祭祀龍王,以報答今日的恩德。如今妳信了麽?”
李廣楞了楞,在心裏想——每壹處有黃金……壹千兩。壹共六處。
那麽就是壹二三四五……六……六千兩了。
六千兩的黃金!這巨大的數目叫他頭暈目眩。他甚至對於“六千兩黃金”意味著什麽都不清楚了——而他原本就是輔佐趙勝“轄緝盜事”的,又的確去哪裏清楚呢?
趙勝很滿意他此刻的表現。便板起臉微微瞇起眼睛,嘆道:“妳可知道咱們榮城府——含這蓉城及周邊的村鎮,去年繳了多少的賦稅麽?”
李廣自然是不知道的。趙勝笑了笑:“白銀五萬兩出頭而已。而今咱們有六千兩黃金——六十六萬兩白銀——妳可知能做成多少事?”
“天助我。”趙勝嘆息道,“我若不在這世間成壹番偉業,如何對得起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現下最重要的事,便是將他們四個喚回來。我們今夜便商議如何取這六千兩的黃金——城中埋藏著兩千兩,另有四千兩是在紅嶺的。再議壹議用這些錢財去何處購買兵甲馬匹、去何處招攬軍士。再有,還要去迎兩個人——”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李廣終於回過了神、打斷他:“哥哥……我正是來同妳說這事的——那田橫兄弟倆,還有孫同周濟……都已跑掉了!”
趙勝楞了楞,隨後眉毛壹豎:“妳說什麽!?”
李廣嘆氣:“嗨呀。我方才料理了我那邊的事情,去看看他們四個做得如何了——我便是怕他們知道了造反這種事心裏發慌。這時候城裏又是這樣的爛攤子,當真做不好事、要生民變的。哪裏知道我去找那田家兄弟倆,他們並不在北邊。又往城西邊去找孫同,卻發現他們四個聚到壹起了。”
“見了我便說——‘那趙勝是因為家中死了人失心瘋了。咱們方才糊弄他只是怕他起了性兒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因此才答應他。可如今誰不知道這是殺頭的大事——蓉城裏的人如何與妖魔、官軍鬥呢’——因而叫我和他們壹道來將哥哥擒拿了送去沖府營,說什麽將功折罪。”
李廣呸了壹聲:“我豈是那樣的人。我便說這種事我決計不做,又說哥哥妳傷勢已經好了大半——依著妳的武藝,他們四個來了就只有躺著出去的份兒。那四個慫包這才怕了,斜眼盯著我看了會兒,就壹起逃出城去了,我也不好阻攔。我估摸著……那四人十有八九是要往沖府營去了。”
趙勝微楞壹會兒,忽然冷笑壹聲:“四個鼠輩。算是我看錯了他們。”
他氣憤地在院中踱了幾步,忽然轉臉看李廣、瞇起眼睛:“妳且看著。今日是他們榮華富貴的大好時候,他們卻偏不要——以後咱們成了大事……瞧他們是如何追悔莫及的!”
“用不著理會他們。沖府營早晚知道這裏的事。但那邊要有動作,非得是月余之後才有結果。到那時候……哼哼,我有渭水龍王襄助、早成氣候了!”
他自信滿滿地說了這話,便走到妖魔屍身旁用力地踢了幾腳:“畜生——看我如何將妳們從這國中統統攆出去!”
李廣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但看壹看趙勝的樣子,終是沒有開口。
……
……
“所以說完全不關我的事啊。”李雲心無辜地聳了聳肩,端起壹盞溫熱的茶將口中嚼得噴香的杏仁送下去,看著對面的王伯剪,“是他自己要反的。”
他現在坐在木南居裏。
街道上都是跑出來的人,吵吵嚷嚷地走來走去,都不曉得在說些什麽。但沒人往木南居裏面鉆——李雲心本以為受災的人們會來瞧瞧有沒有什麽吃的。
據王伯剪說這是因為木南居在蓉城裏的口碑還算好——每逢年節都會施粥撒錢。而他們也早早派人在城中別的地方設了救濟點,因而沒人來這總店裏搗亂。
不過王伯剪得知了趙勝要反。
李雲心壹點兒都不驚訝他知道這消息——此刻蓉城行政中樞裏發生的大事如果他們真的壹無所知,那麽倒的確是可以專心進軍餐飲業了。
因而當李雲心來到木南居坐定、王伯剪給他上了幾樣幹果、壹壺茶水之後便按捺著心中的情緒問這位龍王……為何要鼓動趙勝造反?!
趙勝造反明面上反的是余國皇帝和劍宮,可眼下劍宮也是木南居的勢力呀。
卻聽到李雲心這樣子的回答。他喝茶吃幹果,看起來悠閑極了,似乎完全沒有將這件事看得有多麽嚴重。
王伯剪在心裏將他對面這位“渭水龍王”痛罵了壹百遍。然而還得笑著、和氣地問:“但……那趙勝說有渭水龍王給他托夢。難道那龍王,並不是您麽?”
“哦,妳說這個呀。”李雲心捏著手裏的茶盞轉了壹會兒,心思卻像是在別處、在想別的事。仿佛此刻回答王伯剪很關心很在意的這個問題對於他而言,就只是漫不經心的閑聊罷了。
“我本來是打算往紅嶺那邊瞧瞧狀況。所以路上來妳這兒,打算問問妳些事情。但是忽然覺得那趙勝有些面善,我就順便往衙門那走了壹趟。”李雲心將茶盞放下,伸手在果盤裏慢慢劃拉,想要找到壹枚飽滿合眼緣的杏仁,“結果就聽說他要反。我就琢磨啊——”
“我要去紅嶺,可是紅嶺那邊必然嚴陣以待啊。不管我怎麽喬裝打扮,這個節骨眼兒上我從蓉城往那邊去,人壹眼就得瞧出來——妳說是不是?”他找到了杏仁,丟進嘴裏慢慢嚼,“所以想著,喏,他要是真反了,必然得去占了紅嶺,把那邊的青壯男子聚攏起來。所以說他們壹群人烏泱泱往那兒去了、鬧起來了,我就好隱藏行蹤了嘛。”
“所以說就是這麽個事兒——本來就是他要反。關我什麽事嘛。”
王伯剪沈默了好壹會兒。然後才深吸壹口氣,艱難地說:“所以說龍王妳只是為了……為了妳去紅嶺好有人替妳掩藏行蹤。便挑動了這樣的壹件大事?並沒有別的意圖?”
李雲心笑了笑:“應該沒有吧。”
王伯剪的臉抽動了壹會兒。然後站起身:“我如今算是知道為什麽龍王走到哪裏……就毀到哪裏了。那麽如果我有別的法子為龍王掩人耳目去紅嶺,龍王是不是就可以不再理會那趙勝——叫我即刻去將他捉拿了?”
李雲心擡頭吃驚地看他:“拿他?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我是保證了要助他成事的。”
王伯剪終於沒法子繼續按捺心中的情緒了。他皺起眉:“龍王,妳行事太過孟浪了。那趙勝倘若真地反了——他壹個人是成不了什麽氣候,這我們倒並不擔心。但有龍王妳助他、如果他真地將余國攪了個天翻地覆,可就會將我們的布置打亂——我們並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這會讓我們遇到很大的麻煩!”
李雲心想了想,看他:“所以呢?”
“所以希望龍王不要意氣用事。”王伯剪嚴肅地說,“這種孟浪的行為並不可取,我們在余國的布局環環相扣,壹旦局部有差池,整個大局都需要全面調整。還希望龍王可以想個其他的法子——”
李雲心卻忽然笑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王伯剪:“老王妳是不是忘了壹件事。我不是妳的下屬,或者妳們組織裏的什麽人。我是李雲心。”
“我做事自然有我的打算,是不需要經過妳的同意的。妳覺得妥不妥當、麻不麻煩,也不在我考量當中。我從渭城到洞庭到這裏——”李雲心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凡是我覺得我做事孟浪的,都沒什麽好下場。”
“所以說在我這裏,我同趙勝說話之前,或許是壹時興起。但現在和他說完了話,我也有了我的布置。妳現在去搞了他,壹樣會給我帶來麻煩。”李雲心嘆了口氣,“希望妳可以盡快適應這種轉變——眼下蓉城裏多了壹個我,不再是妳們壹家獨大了。妳想和我合作,也就要學會尊重我。”
“還有。不許再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不然我會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