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五章 與李小公子的緣分

　　聽李雲心這樣說了才曉得——原來也是這村裏人。但死去不足壹年罷了……可不是什麽幾百年道行的鬼王。
　　可即便是壹個凡人死了。因著機緣巧合成鬼修也不會有這樣的本領——瞧他的模樣可以化出惡鬼身嚇唬人。也該是個意境的修為。然而這天下間豈是天才遍地走的呢？他該是有什麽奇遇吧。
　　劉公贊冷眼看這鬼修，對李雲心道：“心哥兒。這老鬼剛才氣焰囂張。現在認出妳來立即魂不守舍。我猜該是知道些什麽事——先拘起來。細細拷問了，再打個魂飛魄散。”
　　李雲心漫不經心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隨妳處置吧。”
　　兩人這話可不正是說給那老鬼聽的麽？
　　老鬼忙道：“誤會誤會——我從前不曉得是李家的小公子。要是曉得是李家的公子，哪裏會有這些事——我謝還來不及呢！”
　　李雲心看了他壹眼：“哦？”
　　到這時候，有人從村中走出來了。大概是終於瞧見村口停了兩個氣派的人物，因而出來看新鮮。可壹瞧見劉老道的穿著打扮忙又跑回去，仿佛這壹身衣裝很駭人。
　　老鬼這才道：“既然是小公子……我這就帶小公子去見狼主。狼主也很想見小公子哩！”
　　這老東西前倨後恭，態度大變。李雲心與劉老道就知道其中必然有內情。他們兩個如今是真正可以縱橫天下的修為，就沒什麽好畏懼的。因而挑了挑眉：“好。妳帶路。”
　　老鬼又去看劉公贊。老道咳了咳：“說走，妳就走。路上細細道來！”
　　老鬼這才邁開步子，引著兩個人往村北邊的山林裏去。
　　這老東西既然是成鬼不久，性情也便如同那些新鬼壹般，其實是有些瘋癲的。此前張牙舞爪，但走了幾步路就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話，倒真像是個老頭子——未等李雲心與劉公贊問，便壹股腦地將他所知道的都倒出來了。
　　“唉呀呀，小公子，我以為妳遇害了呢。哪知道拜在高人門下，如今看著是錦衣玉食了呢。”老鬼生前讀過些書。因而說話倒也得體，“要說我這道行，還是要拜小公子所賜——依著咱們狼主的話說，就是有緣的。”
　　李雲心看了劉公贊壹眼：“哦？怎麽個有緣法兒？妳是怎麽死的？”
　　——聽這老鬼反復提到“狼主”，且看到劉公贊化境巔峰的修為並不覺得多麽畏懼……似乎他心中對那所謂狼主是極崇敬的。再聽他說話，似乎這老鬼也對狼主說過李雲心那壹家的事、且狼主對於那件事很感興趣……只是不曉得他知道多少。
　　壹個……山野精怪。
　　竟然對他感興趣。
　　李雲心與劉公贊交換了壹下子眼神——這事情在預料之中、也在預料之外。
　　之中是說，李雲心早推測，附近該有些線索。
　　之外則是說……像是有人故意送上門的呢。
　　老鬼聽李雲心問這話，便嘿嘿笑：“小公子壹家人，可不是尋常人吧！可惜我從前看了十幾年，竟都沒有瞧得出！春天的時候小公子離了家之後……”
　　——隔不久，就又有人找上了門。
　　實際上在兩個劍士找到李雲心的時候，這王德福便瞧見了。
　　從前李雲心壹家在山村中隱居，誠然可以用術法幻化出各式吃穿用度。然而《得道書》有雲，“乾坤萬物，恒持之”。說的就是天地之間的萬物都是遵守壹個規則、持久不變的。這個不變，是指“總量”。
　　這樣的敘述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有些高深，對於李雲心而言卻通俗易懂——他可以理解為總量守恒的。
　　用法術幻化出什麽東西來，可以視為暫時地向天地之間“借”來能量，憑空造出壹個東西。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借來的能量總要歸還回去，於是那法術也要慢慢失效的。
　　因而同樣用石子兒變金子，修行低微的使出來只是個障眼法兒、暫時唬唬人，很快就要重新變成石頭。
　　而修為高深者，化出來的東西可能經歷千百年才失效，對於凡人而言也幾近“永恒”了。
　　可對於修行人來說，問題也就出現了——倘若李雲心從壹歲起便開始食用各種以法術幻化出來的玩意兒、然後修行。且不是個天才、資質只算“不錯”。那麽他可能要在這條路上磕磕絆絆地走上個數百年……也許有機會晉入太上忘情的境界，活上千年、數千年。
　　那麽到那時候，曾被他攝入體內的那些由法術幻化而來的東西慢慢地變回原樣兒去，雖不至於傷筋動骨、死人，可總也有“根基不穩”的隱患。
　　這也是修行人在境界未高之前為何要與尋常人壹樣吃五谷、需要凡人供奉的緣故。也因著同樣的道理、再加上壹些“情趣”、“隱藏行蹤”之類的因素，李雲心壹家人從前同樣需要許許多多雜七雜八的東西。
　　某些玩意兒可以通過法術解決。可總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譬如對於性情高潔的仙子、仙長來說，給小孩子挖糞坑、掏糞坑這種事豈能用法術來做呢？
　　再有山上好味道的野味、菌菇，也不好叫仙子、仙長，穿了短衣裳紮了頭發去捉去采。
　　人活在世，其實絕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這些平時想不到，但實際上極費功夫的小事上。於是便偶爾要找人代勞。
　　這王德福是個村中老人，從前讀過書，性情模樣也算是比較好的。李淳風與上官月因為壹件小事同他說了幾句話，此後的十幾年裏便只與這人稍微多有些來往、叫他做些雜事……再給他些金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老頭子像他家裏的“長工”或“雇工”。
　　李淳風與上官月在雷暴中消隕之後，李雲心便與村中人不大來往了。
　　然而他小時候吃穿好。十四五歲的年紀身子也長開了、比村裏那些長期營養不良的人都要健壯許多，便也沒人敢找他的麻煩。
　　接著便是兩個劍士來，他逃亡。
　　此後月余家中無人。這王德福就在壹個夜晚大著膽子來看。通過蛛絲馬跡覺得這裏是發生了不尋常的事——仇家上門。
　　他們這村中的人大多有仇怨、案底在身。對於這種事的接受能力很強，也未覺驚訝。
　　豈料這夜成了他命運的轉折點——又來了兩個修行人，來查李雲心家裏的事。
　　也許是玄門的人。也許是共濟會的人。也許是旁的什麽勢力聞訊打秋風，但都不重要——來者將整間房子拆了細細地搜，並不在意此舉會驚動那些村民。
　　王德福被來者堵在院中、被束縛住，擔驚受怕地熬了壹夜。
　　等到兩個修士將屋子拆光了、並無什麽收獲，才在天明的時候審問他。
　　他自然什麽都不知曉，於是被隨手甩去壹邊了。
　　修士當時也許沒有想要取這區區凡人的性命吧——只是如同當初九公子拂開李雲心壹樣，叫這王德福橫著飛出三丈、撞在石堆上。
　　然而對於壹個老者而言就是致命的傷勢了。
　　這老頭子奄奄壹息之際……卻忽有另壹位也來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他們已經上了山。山路難走，可三個都並非常人。於是兩刻鐘不到的功夫已翻過了三道山梁，深入到大山之中。
　　李淳風與上官月之所以會選擇此地隱居，就是因為定州偏僻，且人煙稀少。
　　境內有人的地方不足壹成，余下的都是莽莽山野，即便以他們之能也沒法子將周遭探查完全。如今他們深入此地，已經完全沒有人煙了。倘若壹個人從小就生活在這裏，大概會覺得整個世界都只有壹望無際的森林罷了，不曉得究竟從哪裏走才能走得出。
　　實際上若不是修士、精怪，也的確很難找到正確出路。
　　在李雲心那時候尚有旅者在叢林中兜兜轉轉數日、終究死在十幾分鐘路程就可以見到公路的地方的例子，何況這樣的環境呢。沼澤、河流、山谷、峭壁、猛獸、蚊蟲、瘴氣。這些東西構成壹道道的屏障，將山裏的人和事與山外的牢牢隔絕。
　　“來的呀，正是狼主啊。”老鬼說得興起，邊說邊比劃，“狼主是這山中的山狼得道，修行九百多年啦。狼主可是個有大大善心的妖，不吃人，卻只想要庇佑壹方、做山神！”
　　“從前不曉得有咱們的村子在。因為那場雷暴才好奇來看、發現咱們了。那夜正瞧見兩個邪道士行兇，嘿，使神通把兩個道士都撕了！”
　　說到這裏，老鬼又咬牙切齒：“那道士的腦袋滾在我臉邊，我還有壹口氣沒出，想啊……哎呀，都說這些是仙人、仙人。結果還是仙人殺我，哼，吃了仙人的肉也許能活、也許也能變成仙人呢！”
　　“我就使著剩下的力氣……那道士的面皮太厚啦，我咬不動，就吃眼珠子、吃脖子裏那些零零碎碎——”
　　老鬼越說越興奮。瞧著還想再細說。李雲心便道：“然後妳就噎死了、成了鬼修？”
　　老鬼楞了楞，悻悻道：“噫，被小公子猜中了。然後便噎死了……那狼主說，看見我那模樣是個可造之材，就救我成了鬼修。”
　　李雲心笑了笑：“有這種求生意誌，的確也算人才。從前倒沒看得出妳是這樣的人。”
　　老鬼聽他誇，又快活起來。眨著耷拉眼皮的老眼：“狼主就問我這裏的事，我就把小公子壹家的事都說啦……”
　　“狼主說，那妳們壹家也壹定是修行人，也許手中會有修行的法門呢！早些知道妳們，也許可以請去洞府裏把酒言歡、向妳們學道法……所以如今我又見到小公子，啊呀，正是緣分！我帶小公子去見狼主——小公子手裏要真有什麽功法……交給了狼主，或許狼主會幫小公子報大仇呢！”
　　聽到這裏，李雲心與劉公贊對視壹眼、腳步略放緩了。
　　倘若……事情真如這老鬼所言，就是他們想岔了。
　　定州山野蒼茫，群山中不曉得隱藏了多少妖魔。人不知道，妖魔自己也不知道。或許這狼主的確僅僅是個尋常的妖魔、也的確有些理想打算做山神、修行。可山嶺隔山嶺，並不知道很遠之外的群山裏竟還有人住、且是住了三個以後要牽扯到整個天下的“重要人物”。
　　因為雷暴的關系起了興趣、時隔月余去瞧壹瞧，正瞧見修士拆房子、殺人。就順手將修士料理掉，然後從老鬼口中聽到這些個……於是對“道法”起了興趣。
　　這些都在常理之中。然而在常理之中的，也就不是李雲心要找的了。
　　見他二人遲疑，老鬼立即道：“咦？妳們在想什麽？可不要想跑，妳們逃不出狼主的手掌心！”
　　他是新鬼，性情乖張是情理中的事，李雲心懶得同他計較。實際上老鬼也不曉得，如今他的性命就在李雲心的壹念之間——倘若他當真沒興趣了要壹走了之，只壹揮手，這鬼就要魂飛魄散了。
　　但劉公贊低聲道：“往東邊去，終歸也是這個方向。且看看吧。”
　　李雲心想了想，就沒有做聲。
　　結果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約莫又過半個時辰，在深入群山極遠之後，眼前豁然開朗。
　　原本是個白山黑水的模樣——參天巨樹的樹幹在積雪的覆蓋下，看著是灰黑色的。天地之間的主要色調是這灰黑與白，偶有零星的松柏點綴，叫林中景致不至於過分單調。
　　然而在轉過壹道山坳之後，眼前豁然開朗，於密林中出現壹大片平整的、天然形成的石臺。
　　那石臺層層疊疊，仿佛許許多多方巨大的硯臺摞在壹起。在其他季節的時候，臺中應該有流水——想那些流水從壹階流下另壹階、跌落成許許多多條小瀑布的模樣，該是非常美麗的景致。
　　而流水，原本來自更高處——石臺靠山乃是壹道巨大的石壁，就好像天神用利斧將大山劈成了兩半。壹條瀑布從山頂飛流而下，仿佛壹線天河傾瀉了。
　　然而如今乃是初冬。且因著天地氣機變化的緣故，冬季寒潮來得極快。因而那壹條從山上垂下的瀑布竟淩空凍成了壹條巨大冰線，與底下石臺上的冰層、小冰瀑相映成趣，就好像是時間凝固了、水流也凝固了。
　　就在那石壁的底下，建有壹個門洞。可以瞧得出原本是天然形成的，但後來被仔細整修過。如今雖沒什麽飛檐鬥拱，只是樸實古拙的模樣，可襯著其後的瑰麗景象亦是氣勢不凡。
　　李雲心見到這景致先暗自贊嘆了壹聲。
　　然後看到壹個人影已立在洞前。他在余國蓉城的時候見過壹個狼頭的狼道人。如今又見到這壹位，竟感到有些眼熟。因為這位瞧著也是個狼頭的模樣。然而相比狼道人，他的面目是介於人與狼之間的。不過這不但沒令人感到親切，反而更加恐怖了。
　　這……該是老鬼口中的“狼主”了。
　　這位狼主穿了壹件綠底的綢緞大袍，身形頗為魁梧。遠看像是個富家翁，只有壹人而已。
　　李雲心此前用手按在那神龕上查探其中的靈氣，這狼主必然是有所感應，曉得有“客人”來了。
　　老鬼見了這狼主立即手舞足蹈起來：“小公子且看，這就是咱們的狼主了！”
　　但李雲心臉上沒什麽表情，就連劉公贊也不動聲色。這所謂狼主既然是身處山中、不曉得那村落的存在，也沒有跑去業國參與此前那場妖魔與玄門的大戰，就可見並不是什麽法力高強的妖魔。如今看他外露的氣勢，大致也不過是化境未至巔峰罷了。
　　如他壹般的妖魔必然還有許多。身在茫茫山野中得道、慢慢成了氣候。因為勢力不大、也不愛惹是生非，因而不大為人所知。其實與那些居住在深山當中的凡人有些像——都是未見過世面的妖魔罷了。
　　可這麽壹個妖魔……卻曉得小妖保呢。
　　難道是機緣巧合之下、偶然得知的麽？
　　想了這些念頭的功夫，就見那洞口的狼主壹撩大袍。踩著地上的冰層大步走了過來。冰滑。然而他每壹步都將冰面踩碎，因而走得極穩。
　　四人約莫還有二三十步的功夫，那狼主便豪邁地哈哈大笑起來：“老東西，妳從哪裏帶了貴客來？咱們這裏人跡罕至，真是稀罕、稀罕！”
　　狼主甚至比老鬼更熱情。聽他說話，似是因為此刻極少看到什麽“朋友”，因而歡喜。
　　可李雲心已不是從前那個初入妖魔世界的人了。曉得其實越是這樣看著熱情平和、像“人”的妖魔，實則是越難纏的。那些壹見面就齜牙咧嘴壹副兇惡相的，反倒心思好猜得多。
　　老鬼也笑起來，報喜似地說：“狼主、狼主，小老兒為妳將那小公子帶來啦！同來的還有他的師傅！”
　　說了這話又緊著往前走幾步：“狼主可還記得？小老兒此前說的那雷暴、還有那小公子、那些來咱們村裏的道士——道經、心法……”
　　聽他這麽壹說，狼主的眼睛就亮了起來。
　　他咧開大嘴大笑、步子邁得更大，向兩個人伸出毛茸茸的大手：“二位，幸會、幸會！妳好、妳好！”
　　聽到這兩個詞，李雲心與劉公贊同時楞了楞。意識到他們或許找對了地方。
　　“幸會”與“妳好”——是李雲心曾經說過的詞兒，劉公贊如今亦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