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四章 拿什麽來還

　　李雲心的身子便忽然定住——被他的掌風激蕩起來的雪沫還在從天上紛紛揚揚地灑落，那些被轟倒的大樹也在往山下滾落，不遠處村中的人似也被聲響驚醒，有兩三戶亮起了燈。
　　——似乎是那李淳風壹遁走，他此前可怕的怒氣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像是壹只泄了氣的氣球，又像冷凝下來的鐵流。
　　他獨個兒站在雪地當中，剛才的壹切都好像是壹場夢。他前世的時候見過壹些孩子。對大人撒嬌發火的時候，仿佛壹座小小的火山。可那大人如果走掉、消失了，他們的怒氣便迅速平息。似是曉得這時候再鬧，也是沒什麽可以得到的了。
　　或許，還是因為……他們的怒意只肯給最親近的人。
　　他不曉得自己如今是不是這樣子。然而心底的怒氣的確迅速平息，仿佛壹場來得快、去得也快的狂風驟雨。
　　只余下壹股難以言表的滋味。
　　實際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剛才的憤怒有多少是真實的，又有多少是……他無法控制的演出。
　　——但他當然可以理解啊。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理解人世間許許多多的情感都經不起考驗。為了名氣為了利益為了隨隨便便的什麽理由，很多人都可以將感情這種泛濫的東西拿來交換。
　　因為他前世就是這種人。前世的他……不是情感的生產者，但壹定是最嫻熟的利用者。
　　自在雲山下往遠處黑暗中看了那壹眼、看到壹個熟悉的人影開始……他便意識這件事。可他曉得什麽李淳風上官月，其實都很有理由做出某些事。
　　他們要生壹個孩子來用。無論誰跑到這孩子的身上都要被用。他自己跑進來，能怪誰呢。然後事情按部就班壹點點地發展，其間種種過往令他產生某些情感……都是壹個願打壹個願挨的事。
　　做大事。利用。沒什麽的。
　　然而他竟愚蠢地為這情感流了壹滴眼淚。
　　可他面對李淳風的時候，當心中的怒意生起時候，他便意識到自己或許無法隱藏、壓抑這種情緒。既然無法壓制，便用他壹貫的法子來辦——有壹分的喜悅，便放大成九分。有壹分的怒意，就要火氣沖天。如此別人琢磨不到他的情感，也算是用心在演戲。
　　他或許放浪形骸自由自在地活著，或許躲在堅實的七重堡壘當中。他並不在意這些……只是。
　　只是當他這壹次叫自己的怒意無所顧忌地放大的時候，卻感到了令他心驚的舒適。
　　他因為這憤怒而舒適……他因為自己可以對李淳風釋放出這憤怒而舒適。
　　他知道這種因著釋放而產生的舒適感還有另外壹個為人所熟知的名字……
　　委屈。
　　可如果並不在意、已看得開了……為什麽要委屈呢。
　　如此在雪地上足足站了壹刻鐘，李雲心才咬牙切齒地轉了壹圈，喝道：“老劉！”
　　劉公贊便從林中閃身出來。沒說多余的話，只搖搖頭：“不成。什麽都沒有了。”
　　——李雲心現身之前給了劉公贊壹件法寶。想的就是放那李淳風走了，好追蹤他的去向，查到壹些東西。
　　可他從前的時候，只覺得李淳風大致是真境的修為。豈料到原是玄境。真境與玄境之間不可同日而語，劉公贊手中的法寶便什麽都沒有追查到。
　　此事在李雲心的預料之中。他便將手掌猛地往地上壹摧：“嘿！！”
　　這壹聲既有氣惱又有無奈。壹大片的地面——這片他曾與李淳風、上官月生活過的地方——便轟的壹聲被摧成層層的泥浪，將其下殘存的磚瓦，都徹底毀去了。
　　劉公贊便只輕嘆了壹口氣，仍未說什麽。
　　到這時候，山下村中的人家都亮起了燈。影影綽綽地瞧見有人往這邊看，但必然是看不清的。
　　李雲心也轉頭看了他們好壹會兒，身子忽然掠起，裹著壹陣妖風消失在茫茫的林海當中。劉公贊略壹猶豫，也跟了上去。
　　約莫壹刻鐘之後，老道才又看到他。
　　李雲心獨個兒坐在壹塊積雪的大石上，身邊都是枝椏虬結的樹。在雪地上向著夜色沖天而起，仿佛壹個巨大猙獰的囚籠。他就籠著鬥篷獨坐在這“囚籠”，也是白白的壹團。
　　等劉公贊走到石邊，李雲心才嘆了口氣：“我沒想到。”
　　老道站石頭旁，想了想：“什麽時候知道的呢？”
　　“可能早就察覺到了吧。”渭水龍王沈默了壹會兒。眼神像是個凡人，在雪地上散漫地看。可其實除了積雪什麽都看不到，“我現在想壹想……我從前覺得他們教我教得慢，是因為拿不準要不要我涉足修行界的紛爭。但現在回頭看……原來是拿不準我是不是那個人。”
　　“從前我也該知道他們兩個人，真境的修為，躲藏那麽久……怎麽可能壹下子就被殺死了呢。可我還是在告訴自己就是那麽回事吧……也許是因為我心裏……”
　　劉公贊打斷他的話。語氣溫和，但也很嚴肅：“這個問題咱們不是說過麽。妳心裏也有些東西——別人不清楚，但我清楚。”
　　李雲心擡起了頭，看著他：“我心裏有什麽？”
　　老道迎著他的目光：“心哥兒給我說過心學。我也學到許多。可是有壹件事叫做醫者不自醫生，妳該明白——”
　　他說到這裏，李雲心挺身擡起手：“妳不要——”
　　老道搖搖頭：“不會。只是像從前壹樣談談。”
　　李雲心的身子便重新萎頓下去：“那妳繼續說。”
　　“妳該明白，妳身上的有些事，可能自己對自己做了，但自己還不清楚。”老道便繼續說道，“譬如妳說妳前世無情無欲，可又很想體驗體驗。結果到了最後……或許體驗到了，但那種感覺也帶給妳更多的遺憾。所以妳復仇了十年——”
　　“如果某種感情先給妳壹時的歡愉又給妳十年的痛苦……妳該會畏懼吧。”
　　李雲心盯著雪地看壹會兒，輕聲自言自語：“妳是說。我從前被人收養，慢慢學會了什麽叫……”
　　他頓了頓，略過那個詞兒：“但剛剛體會到，他就死掉了。因此給我帶來仇恨、巨大的痛苦。”
　　“然後到了這壹世。”劉公贊低聲說，“妳對那情感畏懼如虎。可心裏又想要。於是妳壹邊給自己建立心防，又壹邊想要破除掉自己的心防。妳說妳從前是太上忘情的心境……是真的‘太上忘情’麽？還是說……也如那些道統、劍宗的修行人壹般，都是假無情？”
　　“然而這些或許也不是妳自己有意識做的。妳的潛意識完成了這件事……想要把妳保護起來。但妳自己呢，卻又不想要這種保護。所以心哥兒……該很難過吧。”
　　李雲心便不說話了。
　　老道搖搖頭：“所以沒什麽好怕的。”
　　“妳原本就是個懂得愛恨的人。妳這壹世，覺得有了疼愛自己的人，因此體驗了。可到頭來發現壹切都不是那麽回事……人人都會因此難過。這沒什麽好怕的。”
　　李雲心皺起眉，咬牙切齒：“但是他騙了我……”
　　“未必呢。”老道低聲嘆息，“天下誰家的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兒呢。心哥兒，他們要用妳是真，但感情未必不是真。待在壹起十幾年……又是自己生出來的。就是貓兒狗兒都有感情，何況人呢。”
　　李雲心悶哼壹聲：“這些話妳信麽？！”
　　劉公贊看他：“既然是從妳出山到今夜之前，都被木南居的人掌控著。那麽妳數次逢兇化吉、死裏逃生——難道就沒有壹點兒他的因素在裏面麽。或許那李淳風，也為妳做了許多事吧。”
　　李雲心慢慢挺起身，皺眉：“妳幫他說話。還想叫我對他感恩戴德麽？”
　　老道便不說話，只看他。看了三四息的功夫，李雲心的身體才放松了。
　　“唉。”他嘆了口氣，“好吧。”
　　“所以這些，心哥兒妳都懂。這世上難有比妳聰明的人了。妳只是需要些時間想壹想。”劉公贊說到這裏，停頓壹會兒。又說，“我也需要些時間想壹想。”
　　後壹句話叫李雲心皺了眉：“什麽？妳要想什麽？”
　　老道垂下目光，微微壹笑：“我還有賬要還、要算呢。”
　　“……賬？”
　　“欠人的債啊。”他嘆息道，“我欠人兩條命……三條吧。”
　　“那天在君山上，我告訴那些人舒克和斯基在白龍口……三花、嘉欣那孩子也都在——”
　　“妳是為了救我。”李雲心嚴肅地說。
　　“但也是我說出來的話。”老道同樣嚴肅地看著李雲心，“我是為了救妳。但也是害了他們。如果我的心裏壹點愧疚也沒有，與禽獸何異呢？”
　　李雲心沈默了壹會兒：“妳覺得我是禽獸？”
　　“妳也有愧疚。”老道說，“只是妳對他們的愧疚，都移情到我的身上了。不然當天妳進了雲山，何必來找我和山雞呢。那種時候——妖魔與玄門修士在外。任何壹方發現了妳，妳都要真死了。但妳花了好些功夫來地牢裏，難道是妳做事的風格麽？”
　　李雲心皺眉、揮手：“說這些有什麽用——”
　　“會成我的心魔。”劉公贊再嘆口氣，“心哥兒。我從前是個浪蕩的畫師。或許再窮困上壹二十年，也就過完這輩子。但妳叫我有旁的選擇。叫我修行、得道、脫胎換骨。”
　　“但妳我都清楚，玄門那些道士、劍士修行的法子是邪道。修行人不能像他們那樣無情。不然修為、長生，是為了什麽呢？即便不是為了什麽人道、蒼生，也該是為了自己。可要說為了自己——修行的時候將情欲都去了，自己也就沒有了。”
　　“所以這些日子我在想……該是什麽樣子呢。”劉公贊背了手，在雪地上慢慢地踱步，“我如今在修行，該怎麽修呢。玄門是壹條邪路。我不能那樣走。修行人，應當是……”
　　“比凡人更懂得情、愛、悲、苦。心懷憐憫，體察萬物如同體察自己的身體。”
　　“可正是因為懂，所以才看得開。因為了解而不畏懼惶恐，於是能坦然放下。”
　　他說到這裏，擡起頭長時間地仰望夜空：“所以說，我放不下那些我虧欠了的人。玄門視此為大忌。我卻覺得，這是修行的第壹步。”
　　李雲心默然不語。
　　等林中夜風又起，將樹上的積雪吹拂上他的頭頂，他才幽幽地說：“妳打算做什麽。”
　　“當日突襲洞庭的有哪幾個門派，我都記在心裏。還有誰活著，我也還記得。當日在雲山上，應該是有壹個——”
　　“上清丹鼎派的掌門。規元子。”李雲心說。
　　“正是。”劉公贊點頭，“此人也是兇手之壹。我必須除了他。”
　　李雲心就陷入長時間的沈默。
　　當天在雲山上，三花帶他往小雲山走，他路過上清丹鼎派的山門。然而那時候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於是打算之後再找那個規元子算賬。
　　可事情總有變化，最終他從雲山跑出來，而裏面壹團糟，也就不去找那規元子的晦氣了。其實這種事……“做大事”的人都該懂。當時有許多更重要的事要處理、有許多更重要的人要去想。沒法子為壹個規元子再耽誤時間。
　　天下大勢要緊……壹旦大事成了，規元子跑不掉的。那許多犧牲了的，也總會給他們壹個說法。
　　他心裏這樣想，於是就做了。
　　可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身邊這個劉公贊……是壹個活生生的、獨立的人的。
　　哪怕是什麽隨從、跟班，都會有自己的念頭。而況在他的心裏，劉公贊遠遠不止於此。長久以來，李雲心慣於自己做出壹些決定，而劉公贊只要去執行、輔助便可。
　　他做的決定大部分都是正確的。無論他還是老道，都從中獲益良多。
　　慢慢地……這個帶他走進渭城裏的老道，面目就有些模糊了。李雲心做事的時候，他總會跟從……這叫他開始覺得，此乃很自然的事——某些私密的，不放心的，可以交給他。
　　他對於他而言是很復雜的存在。但在今夜的此刻李雲心意識到，這個存在也像自己壹般，有獨立而復雜的精神世界。
　　譬如說……他的債。
　　隔了好壹會兒的功夫，李雲心才道：“規元子是真境。如果還活著……妳去找他報仇，妳會死的。”
　　劉公贊笑了笑：“這是我的債。我當真死了，就是還了債。”
　　沈默壹會兒。
　　李雲心又說：“還有別的債吧。”
　　“還有她的債。”劉公贊說，“她雖然已經屍骨不存了，但還有親族在。如果我殺死規元子而未死，也要為他們做些事。”
　　李雲心便不說話。過壹會兒，忽然皺起眉，生氣地看他：“我在洪福鏢局的車隊裏，從劍士的手底下救了妳。又教會妳修行，妳最虧欠的是我！那麽妳對我的債呢？”
　　老道便笑了笑：“妳的債，我怕是難還得清了。但容我先還了這些……再慢慢還妳的。”
　　“慢慢還……哈。”李雲心神經質地自言自語，“好吧，慢慢還……先有個李淳風上官月，死了。今晚找到了，又走了。到如今妳也要走了……慢慢還……妳拿什麽還？拿命來還吧！”
　　說了這話，他忽然從石上站起身，表情變得很可怕：“現在就拿妳的命來還！”
　　劉公贊壹楞。但隨即想到了什麽，皺眉、失聲道：“心哥兒，不可！那東西珍貴至極——”
　　李雲心卻已將手朝他壹指：“我偏要！”
　　他如今乃是玄境。而劉公贊所修的壹切，都是他傳授的。因而只是這壹指，老道的身子便死死定住，就連神情也僵在臉上。
　　李雲心跳下了他坐著的大石，反手便向石上壹揮。壹塊巨石登時被切成兩半，斷面光滑如鏡。
　　而後李雲心並指為刀，運起妖力便在石上刻畫起來。
　　這件事……他第壹次做的時候是在渭城。以渭城三十萬百姓的陽氣，畫了另壹個自己出來、確保自己的神魂神智不失。
　　他那時是虛境，如今已是玄境。做起同樣的事情來，豈是壹個“輕車熟路”可以形容的呢。
　　只用了……壹刻鐘的時間。
　　那劉公贊，便被他“畫”到了這石上！
　　而後盯著被定住的劉公贊、死死地觀瞧好壹會兒，才道：“好。妳要還債，我就成全妳。可妳個樣子去還債……哼，倒是去取死吧！是因為覺得虧欠了太多人，如今又助我脫離了險境，於是覺得自己可以去死、可以叫自己舒坦了麽？”
　　“嘿……天底下哪有欠了人東西，就壹走了之的好事。現在還不了沒關系啊——好好記得，慢慢還！”
　　“現在我就叫妳可以慢慢還我的債！”
　　說了這話，手腕在虛空裏壹抖！
　　刷拉壹聲響，掌中便打開了他那柄折扇。這折扇的扇面當中，藏有當初他在戰場上收斂的數萬亡魂。如今就運起神通往青石上壹抖！
　　磅礴的妖力便盡數湧入那青石之上的畫像當中……足足用去了將近半數！
　　而後李雲心刷地壹聲合上扇子。又盯著劉公贊瞧了好壹會兒……
　　自掌中翻出壹枚尖銳的鱗片來、壹掌將他轟了個血肉橫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