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章 五千年前的試驗

　　李雲心仍坐在竹榻上。外面天光漸暗，夜色很快就要降臨。
　　庭院邊緣的槐花開敗了，在綠草地上灑了壹片雪白。但香氣仍不減，只是由濃郁變得陰柔。
　　往常這時候，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他就該起身回屋去。但今天決定再多等壹會兒——這十天來他已將自己頭腦裏的那些東西修完了，而今……只好等些新東西。
　　可竟然遲遲不來。
　　原本第五日或者第六日就該到了啊……想到這裏，他甚至擡手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哪裏出了問題？
　　那天明明已經花夠了心思、做足了工作。沒理由——沒理由會——
　　忽然聽到腳步聲。
　　他的心微微壹跳，轉臉看。
　　但……來的並不是辛細柳，而是壹個年輕的男子。容貌變了，氣度卻沒有變。李雲心瞇了瞇眼，意識到此人該是蘇玉宋。
　　哦……那麽原來是這麽回事。李雲心輕出壹口氣，心終於放下了，卻也失望起來。
　　這時候屋內的燈火也亮起了，天色終於完全暗沈下來。暖黃色的光從窗中投射出來，在外面的木臺上、草地上、水灣中亦投下暖暖的光斑。其實看著也很閑適安逸。而今夜的蘇玉宋穿了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男子模樣。看著器宇軒昂，從容沈穩，頗有磅礴大氣之感。
　　這蘇玉宋走到李雲心身前四五步遠處停下來，盯著他瞧了壹會兒，若有所思。
　　既是他來了而辛細柳沒來，大抵意味著李雲心所行之事失敗了。因而……也懶得再起身。只無禮地半躺著，回應蘇玉宋的目光。
　　約莫半炷香的功夫之後，蘇玉宋忽然開口：“妳怎麽會有魔種？”
　　李雲心皺起眉：“什麽？”
　　他倒是沒有想到對方會問這個問題。“魔種”——這個詞兒，他是第壹次聽說。
　　“哦。妳沒有聽說過。魔種麽……”蘇玉宋點了點頭，在地上踱兩步，“那麽我換句話問妳——妳怎麽能在小雲山裏使神通？”
　　許多念頭在李雲心腦海中疾轉。他意識到蘇玉宋應當是在談論壹些“他以為自己知道，但自己實際上並不知道”的東西。蘇玉宋問他怎麽能在小雲山裏使神通——蘇生對他說的是，畫道功法本源與道統、劍宗的功法不同，因而神通還能用。
　　既是書聖這樣說的，李雲心便未加思索地接受了。可如今再聽蘇玉宋的問話……難道和什麽“魔種”有關？
　　李雲心下意識地運起靈力在自己的雪山氣海、經絡關竅中走了壹遍。但並未覺察到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便頓了頓，不動聲色地說：“因為我修行的是畫道法門。本質上，與道統劍宗的法門都不同。”
　　蘇玉宋壹笑：“哦。他對妳說的。”
　　其實至此為止，蘇玉宋該是李雲心遇到的所有“壞蛋”裏，相處起來最舒服的壹個。因為單看他的外表和說話的語氣、行事的風格，其實真地很像壹個“溫柔敦厚的人”。並不像其他妖魔壹般暴戾殘忍，也不如其他遊魂壹般邪魅詭異。比起玄門的修士也多了些人味兒。
　　可偏是這個人，卻策動了壹系列的麻煩事。
　　而今他笑著、像閑聊壹樣說了這句話，又補充了壹句：“其實他也不知道。他對妳說的什麽畫道功法的本源，多是壹千年前陳豢告訴他的。至於陳豢有沒有說實話……就不好猜了。”
　　“不過妳也沒什麽機會再問他了。”蘇玉宋擡眼看李雲心，“我已經抹去了他的神智。準備將他煉成遊魂。聖人劫身所制成的遊魂，威力必然不同凡響。”
　　李雲心沈默片刻：“我和他沒什麽特別的交情。起初也只是立場決定的天然盟友罷了。如果妳願意，我現在仍可以為妳們做事。”
　　蘇玉宋的表情本來淡泊。可聽了李雲心這句無關痛癢的話，眉頭卻忽然幾不可察地皺壹皺、嘴角也往下壓了壓。仿佛是有壹句斥責的話要脫口而出，但生生壓下去了。
　　李雲心敏銳地捕捉到這壹點，並未言語。
　　然後蘇玉宋哼著笑了壹聲：“這件事倒不必現在說。我先告訴妳，妳為何可以在小雲山使神通。”
　　“因為妳的體內有魔種，而不是什麽畫道的功法。”然後他指了指自己，“我的體內。共濟會所有遊魂的體內，都有魔種。妖魔的體內，亦有魔種。實際上……正是因為這東西原本出現在妖魔那裏、在妖魔身上也最多，才得了這個名字。”
　　李雲心眨了眨眼：“妳騙人。如果妖魔體內都有魔種，我怎麽可能從沒聽說過這個說法。”
　　蘇玉宋淡淡壹笑：“聽說？妳去哪裏聽說？在這五萬年的時間裏，玄門如何解釋畜類得道這件事？妳聽到的說法，不過是感應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因而生了神智才開悟的吧。可是不覺得奇怪麽？”
　　李雲心皺眉：“哪裏奇怪？”
　　但說了這句話，便楞了。
　　他已經知道哪裏奇怪了——許多事情便是如此。常常是就擺在眼前，但見得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麽異常。可如果被人稍壹提點，立時茅塞頓開。
　　比如如今這樣子。細細壹想，妖魔們……的確有些奇怪。
　　這是指，玄門修行的功法，從如何煉出第壹絲靈氣，到如何晉入太上忘情，都有詳細和解釋、闡述。依著李雲心的眼光來看，這的確是壹個與這個世界的規律完全契合的自洽理論，是可以解釋許多事，也是可以預測許多事的。壹個人能不能修行，能修行到怎樣的程度，以這樣的理論來檢測，幾乎沒有出錯的時候。
　　但到了妖魔，卻沒什麽理論、體系了。有關怎樣的畜類能夠得道，就只有壹句模模糊糊的“得了機緣開了靈智”。但那機緣是什麽？沒什麽人能夠解釋。這與……人修的情況，是天壤之別。
　　然而這壹點在這個世界的人看來沒什麽好奇怪的——人與畜類畢竟不同，人與妖魔不同也就理所應當。可李雲心卻曉得，人與猴子、牛馬，本質上沒什麽差別。都是生物罷了。人修行得道，不也是成精了麽？
　　想到這裏，他張了張嘴，做恍然大悟狀看蘇玉宋：“啊……果然奇怪！”
　　壹個人藏著些話不說，卻非要壹點點地問人家，大抵都是喜歡看到對方有如此反應的。蘇玉宋或許知道李雲心是在附和他，或許知道了也不在乎，便只壹笑：“唔、奇怪。但從前那些玄門的修士並不覺得奇怪。又或者……高階的修士要忘情，因而更不將妖魔放在眼裏。要知道在三千年以前，這世間修為最高的妖魔也不過是玄境而已。他們既然可以穩穩地壓制妖魔數萬年，又何必費心去搞清楚畜類為何得道這件事呢？倘若真弄清了、又被妖魔得了去，豈不是為自己找了樁大麻煩麽。”
　　“直到，我們慢慢接手雲山，並且想要壹勞永逸地解決這件事。”蘇玉宋慢慢地說，“倘若能知道畜類因何得道。那麽想要滅絕它們就會變得很簡單——能滅絕的話，何必壓制、防守呢？”
　　“於是我們開始在暗地裏做這件事。並且，取得壹些成果。”
　　聽他說到此處，李雲心心中壹跳，便從榻上坐起來：“這就是那個秘密？傳說的……得到了就可以統領天下妖魔的秘密！？”
　　蘇玉宋笑了笑：“不是。”
　　李雲心便攤手：“哦。”
　　蘇玉宋就再看了李雲心壹會兒，心中似是轉過許多念頭。而李雲心也瞧著他。其實他是明白眼下這種狀況——兩人在美麗溫馨的庭院中和和氣氣地對談，看著氣氛極融洽——是怎麽樣壹個情勢的。
　　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寧靜。
　　他能夠感受到蘇玉宋溫和外表下壓抑的怒火。正因為太盛……才令他可以怒極、而從容不迫。因為似乎，此後還會有別的什麽“節目”。
　　這蘇玉宋便輕出壹口氣，繼續說道：“我們所取得的成果便是……沒什麽成果。”
　　“原本以為事情會很簡單——依著玄門修行的法子，找到類似的道理、規則，去往妖魔的身上試。可無論怎麽試，都沒有成功過。那時候……是在五千年前吧。試驗持續了將近壹千年——那時我們還沒有掌控聖人，只能依著洞天的宗座、流派的掌門來慢慢推進這些事。”
　　“那麽多人的聰明才智，壹千年都無果。於是，決定用壹個笨壹些的法子。”
　　蘇玉宋伸出壹根手指往地上指了指：“通天澤。此處，在五千年之前是壹座高山。山勢險峻，主峰尤其雄偉。”
　　“在很多年之前主峰就已經被挖空，用以停泊雲山。我們便在這主峰頂上又加了禁制，設成壹個巨大的囚籠。這囚籠，能裝得下世俗當中的幾座大城，容納數十萬人生存。”
　　“我們又在裏面布置了山川河流，氣象雨雪，並由專門的修士照看。而後，向裏面投放了壹百萬只飛禽走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