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壹章 古魔

　　李雲心往他的胸口看了看。
　　在昏暗躍動的火光裏，他在殘破的盔甲之間看到畫卷的壹角。大概是這邪王拆掉了外面的鐵板，將畫卷收入胸口了。
　　他站起身，從袖中取出幾張符箓揚手壹拋。
　　符箓便落到邪王的手腳之上、化為道道金光沒進他的身體裏。
　　然後他又擡手在虛空中勾畫幾筆，用畫道的手段再成壹個封印禁制、將邪王的經絡關竅和鎖住。
　　這才走到他的身邊壹邊全神戒備地盯著他，壹邊伸手去摸他的胸口。
　　邪王無力地嗤笑壹聲：“……何必。”
　　李雲心壹邊面不改色在他懷中摸索壹邊道：“我見多了那種作死的蠢貨。比方說把敵人打倒了不補刀，還要背對著人家說話——我可不是那種人。”
　　隨後他的手微微壹頓，將邪王懷中的畫卷抽出來了。
　　再謹慎地退後兩三步將其展開掃了壹眼——確認這的的確確是畫聖的真跡、八珍古卷之壹。
　　天下無人可以仿造這幅畫。其中復雜得可怕的氣機流轉就連李雲心都覺得心驚——這畫仿佛與天地萬物聯系在壹處，同時也變成這自然世界的壹部分了。
　　他沒有想到這畫得來的如此容易。因而在沈默了壹會兒之後轉眼去看邪王：“妳還有什麽願望？”
　　邪王看起來已經越來越虛弱。他擡了擡眼皮：“……妳……還有什……麽……好心麽？”
　　李雲心看著他：“妳沒有搞事，所以我現在對妳印象還不錯。況且——離了妳這裏，我大概得沿著渭水打殺上壹路去。那麽現在就是個好機會。如果妳還有什麽不解的仇怨、記恨的宿敵之類，都可以統統告訴我——也許我會順手幫妳報仇。”
　　邪王聽了他的話嘿嘿地笑起來，然後咳出幾大口鮮血。又或許是回光返照，他咳了之後說話竟清晰流暢起來：“啊……妳這人呀……是要本王給妳說說……這附近還有什麽大妖麽？”
　　“唉……”邪王嘆息了壹聲，“說起來，妳算計本王……本該恨不得妳被亂箭穿身。但可巧……還有壹個本王更恨的……比……恨妳……還要恨！”
　　李雲心看著他：“那就說壹說。也許妳運氣好，我和他同歸於盡了呢？”
　　但他這個笑話壹點都不好笑。邪王也不理他，只強撐了撐身子、打起精神繼續道：“此處再往南邊去，就……出了慶國了。渭水出慶國……就到了余國。那余國是窄窄的壹條，余國裏占據著渭水壹段的，嘿，嘿嘿……”
　　他斜著眼睛看李雲心：“是個自稱……劍宗修士的……道士，嘿……道號叫陽劍子……”
　　“那個道士……可不壹般呀……嘿嘿……”
　　他說到這裏，死盯著李雲心沈默了壹會兒。
　　李雲心也等待了壹會兒。哪裏知道這壹等，就永遠等不來了——邪王的冷笑聲在喉嚨裏卡了壹會兒，像是將氣息卡住了。又或者身體裏什麽被震碎的內臟碎片湧上喉頭、堵住了他的氣管——可他又無力再擡手或者挪動自己的身子。
　　於是便直勾勾地斜著眼看李雲心，似乎想要他給自己壹個痛快，免受這種窒息之苦。
　　可李雲心卻慢慢地後退了兩步，離邪王更遠了些。
　　他平靜地看著這個將死的妖王，微微壹攤手：“抱歉。別人的話，這種時候我會給他壹個痛快。但是妳不同。”
　　他只說了這壹句話便再不多言。左手將八珍古卷收入袖中，右手則壹抖——嘩啦啦壹聲響，壹條青蒙蒙的鐵索被他抖了出來。
　　鐵索垂下，微微擺動——等待將這妖王死後脫出的魂魄拘走。
　　但實際上李雲心並不想折磨他——他還有大把的事情要做，沒必要在這裏浪費時間。
　　然而……這邪王畢竟是與眾不同的。他需要觀察——完整地觀察他死去的全過程。
　　因為邪王似乎是被畫聖“創造”出來的。
　　李雲心也畫人。到目前為止他畫過很多並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傾註心血最多的、最成功的，則是三花前不久被毀掉的那具身體。那身體屬於另壹個世界的壹位“龍女”。
　　但他的造物有壹個問題——他們並不能擺脫自身的局限。
　　譬如說那龍女生為異物，擁有堅硬的鱗甲。那麽她的鱗甲便可以抵禦沖擊劈砍。
　　可是在另壹個世界，這龍女還有許多其他的“技能”。譬如她可以化身為火焰巨龍、可以噴吐出龍息——但那些“技能”沒有被她帶來這個世界。
　　在這裏，她的身體被這個世界的規則所限制束縛，就只是壹具“軀體”而已。
　　李雲心曾以為被畫出來的人物都該是這樣子。
　　直到他見了邪王、以及邪王的“七子”——在他所熟悉的“那個世界”當中，這些人物所擁有的能力，壹樣在這個世界出現了。
　　這意味著……的確有辦法。有辦法令他畫出來的身軀、人物更強，甚至可以突破這個世界的限制！
　　但問題是他並不曉得該如何做。
　　眼下，由畫聖所創造出來的大妖魔邪王正死去。因而李雲心需要認認真真地觀察這樣壹個過程，以期得到些他想要的東西。
　　窒息而死是壹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
　　身為玄境妖魔的邪王必然想不到他的最終下場會是這樣子。
　　然而李雲心想要看的，是他會不會有“魂魄”。
　　三花娘娘所附身的龍女沒有魂魄，只是壹具軀殼而已。但眼下這邪王有自己的思想意識，李雲心不曉得他身體裏裝的是什麽東西。是像三花那樣子、被別的魂魄附了身，還是……擁有自己的魂魄？
　　時間壹點壹滴地過去，地上篝火的火勢慢慢變小，光線變昏暗。李雲心便伸出手在空中虛虛地勾勒幾筆。於是空氣中壹盞油燈成形、放射出溫和的光芒來。
　　邪王的臉在光芒中壹點壹點地變白、表情壹點壹點的僵硬。血沫在他的嘴角堆積起來，像是壹只離了水的螃蟹。
　　又過壹刻鐘，他猛地瞪大眼、不動了。
　　李雲心當即屏息凝神用神通開了天眼，死死地往他的身上看過去——
　　他果真看到了魂魄！
　　這魂魄正是邪王的模樣。從軀體上飄飄蕩蕩地站起來，仿佛略有些茫然。很快恢復神智，擡眼看到了李雲心。
　　玄境妖魔的魂魄，李雲心豈能放過呢？他壹抖手中的那鐵索就往邪王身上纏繞過去。
　　豈知那邪王的魂魄卻嘿嘿壹笑，用尖利刺耳的聲音道：“妳能奈我何！”
　　說了這句話，轉身就往地下遁逃。而李雲心那本該將魂魄拘住的鐵索……竟然就像是凡物壹般，直勾勾地從他身體當中穿過去了！
　　他微微壹楞，卻並不很吃驚。
　　因為早就做好了生出異變的準備。這畫聖的造物，若是死後也與尋常的修士、妖魔壹般，反倒是“不同尋常”了！
　　眼下他知曉了第壹件事——
　　邪王擁有自己的魂魄。但他造出來的龍女則沒有。
　　邪王的魂魄能夠遁地，李雲心也能——他原本就是陰神化成了龍子，魂魄能做的事，他壹樣可以做。
　　但之所以少用這神通是因為那滋味著實不好受。妳所穿過的墻壁、石頭、草木，仿佛壹股腦地塞進妳的身體裏——那種雖然活著卻被其他壹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填滿的感覺簡直是他所擁有的最糟糕的體驗之壹。
　　然而此刻卻顧不得那樣多——邪王正在往下方遁去。
　　下面，就是束縛著那具巨大枯骨的無底洞了！
　　李雲心化作陰神銜尾直追，不壹會兒便重新冒出頭來——他身處陷空山之下的那壹片寬廣的巨大空間當中了。
　　他第壹次在這裏醒來的時候周圍是無盡的黑暗與無盡的寂靜。
　　但這壹次他再遁入這裏，卻微微吃了壹驚。
　　他可以看到那巨大的枯骨了。
　　它在發光。
　　仿佛有很多很多的螢火蟲……不，是無數條細細的、散發著熒光的如同小蛇壹般的東西，在那巨大的骸骨之上遊走。
　　它們的數量如此眾多，以至於看起來就好像……這巨大的骸骨正在生長出流水壹般的肌肉來——盡管只是薄薄的壹層膜。它周身蒼青色的熒光令它看起來就好像是用鋼鐵或者青銅打造的——
　　此刻它看起來像是壹個在地下沈眠了千年、萬年的王者……正試圖掙脫束縛。
　　這樣的異象終於叫李雲心短暫地楞了楞神。
　　不是因為其他的緣故而是因為……這東西似乎是被當初的畫聖所鎮壓、由邪王看守的。
　　眼下，它似乎要重新活過來了。
　　見識了畫聖所留在世間的種種手段，李雲心已經越來越不敢去輕易地推測任何壹件與那位聖者有關的事了。對方的強大神秘超出了他的想象，甚至雖未見面、卻就已經帶給了他比神龍更加猛烈的震撼。
　　而被畫聖鎮壓在此的東西，會是個什麽玩意兒？！
　　就趁著他這麽壹楞的功夫，那邪王的魂魄已飛到骸骨之前——他原本身形頗為高大。但眼下懸停在骨架的頭顱面前，這高大的邪王也堪堪只能填滿骸骨的壹只眼眶而已。
　　邪王的魂魄哈哈大笑：“妳這小兒，以為本王在想什麽？嗯？妳可知道這又是什麽？！”
　　李雲心猶豫壹番，放棄了追過去的打算。
　　很多事情可以冒險。但眼前這壹件……有太多未知的可能。這時候沖過去不叫“冒險”，而叫“冒失”。壹旦死掉，既愚蠢又不刺激。
　　他便遠遠地停下來。先往四周看了看、找到了退路，然後才沈聲道：“是什麽？”
　　邪王的魂魄再陰森壹笑：“可聽說過——古魔？！”
　　李雲心的心微微壹跳。但他仍不動聲色：“邪王死後腦子也混沌了麽？妳曾對我說過，穿山甲鑿穿了陷空山、放出個洪荒古魔來。妳和福祿老魔歷盡千辛萬苦才將洪荒古魔擊敗、鎮壓在這陷空山下——妳說的不就是那古魔麽？”
　　邪王卻再哈哈大笑——壹刻鐘之前他的還是個將死的妖魔，壹刻鐘之後卻已變成精力充沛的魂魄。只是不曉得他的執念在哪裏。但如果拋卻什麽執念不談的話，他看起來似乎比生前還要快意豁達。
　　“嘿，彼古魔可不是此古魔！”邪王再笑，“這古魔，乃是孕育在洪荒天地之間的魔種、混沌初分之前便已存在的強者！就連天上的天人們都畏懼這魔種——因此才將它打散了、鎮壓在天地之間！本王身後的，便是那古魔的殘軀之壹！”
　　“妳這小兒，嘿，天堂有路妳不走，地獄無門妳來投！妳且等本王附身了這古魔的殘軀上去——先將妳轟殺至渣、再將那睚眥轟殺至渣、最後將什麽神龍、龍族統統轟殺至渣，方解心頭之恨呀哇呀呀呀呀呀呀！”
　　李雲心覺得他知道這邪王魂魄的執念是什麽了。
　　但這件事與邪王所透露出來的信息相比顯得微不足道。
　　邪王所說的……是真的麽？！
　　他口中的“古魔”，便是白閻君對他所說的“古魔”、“真魔”其中的壹個？！
　　且不追究他如何知曉了這些，只是如果當真是真切的——這意味著在這世界的別處，還有其他類似的骸骨被鎮壓著麽？
　　但那邪王說了這些還不解氣。似乎仍要將這些年的怨氣壹股腦兒地發泄出來——
　　“鎮守陷空山？！哼！困了本王這麽多年！！”
　　他在空中氣鼓鼓地飛來飛去，好像壹只在慢慢撒氣的氣球。壹對眼珠滴溜溜地轉，忽而盯著李雲心，忽而去看看那骸骨——如同看寶貝壹般。
　　然後又道：“也得虧了妳引來睚眥……嘿嘿！與他大戰壹場被他破了陷空山的禁制，就連這無底洞中束縛著骸骨的鎖鏈禁制也壹並毀掉了——然後本王才發現，這古魔的骸骨竟又活過來了！！”
　　“啊哈哈哈哈……天人都畏懼的古魔骸骨——本王若是附身上去，滅殺妳們還不是易如反掌之事？！哇呀呀呀呀……怎麽早些就沒有想到這壹層？！”
　　“是啊。”李雲心微微皺眉看著他，忽然開口，“妳早些為什麽沒有想到這壹層？”
　　他說了這句話，邪王的魂魄忽然楞住了——目瞪口呆地停在半空中，直勾勾地望著虛空裏，似乎在想些什麽。
　　——他畢竟是魂魄。乃是神魂受損之後遺留下來的東西。
　　有些記憶……已經缺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