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六章 張將軍

　　黑塔，在陷落之前距離通天澤中的通天湖六百六十九裏，乃是玄門修士前突入業國中部平原的壹座前哨、大本營。
　　大量修士聚集於此構築防線。從四面八方而來的諸國聯軍大營，原本便散落在黑塔外圍。
　　之所以在這裏建立這樣的壹道防禦，是因為地勢使然。
　　黑塔前方兩百裏處是高聳的漫卷山——乃是北方。而左右兩邊的東方和西方則另有兩條巨大山脈，壹為呼風山脈，壹為圖鄂倫屯山。慶業兩國的天然分界線為圖蘭江，而圖蘭江的“圖蘭”兩個字，是原本生活在兩國邊境處的呼爾琿倫人的語言。這圖鄂倫屯山，同樣是從前的呼爾琿倫人的叫法——意為“飛鳥都無法逾越的天宮”。
　　實際上圖鄂倫屯山脈的確是業國乃至周邊諸國的地理最高點——從前通天澤處原本是壹座巍峨高山，便是圖鄂倫屯山的支脈。
　　也因著這樣的地形因素，這三山實際上是圍成了壹個口袋的——中間便是業國廣闊的中部平原。
　　八位龍子各率大軍在三座山脈中駐紮，玄門修士則占據從平原往通天澤的出口。如此壹來從想要從三山中突進通天澤，非得先過他們這道門檻不可。
　　雖然中高階的妖魔、修士都可以禦空，但畢竟數量並不多。且許多化境的妖魔並無此種神通，化境的修士倒可以倚仗法器舞空，卻也並不能持久。可以作爭鬥時的手段，卻難長途奔襲。
　　因而大量的低階妖魔、修士，仍舊要像凡人壹樣受到地形限制。在排兵布陣的戰略方面，與凡人軍隊亦相去不遠。
　　而黑塔本身，亦是壹件道器。塔身為壹件名叫“十尺黑風鐧”的法寶，被祭出之後伸展百丈高，將附近形勢輕而易舉地盡收眼底。塔頂嵌壹顆“紅珠”，也是壹件法寶。倘若有高階的修行人運起神通，紅珠便立即放出致命的火光——方圓百裏之內，草木人畜盡焚。
　　這件道器只由這麽兩樣法寶構成，威力卻驚人。專由瑯琊洞天新任掌門枯蟬子掌控，坐鎮統籌壹方，阻擋妖魔來勢。
　　以他玄境的修為，倘由諸多修士持護周邊、再全力催動這件道器——即便是聖人在世也要暫避其鋒芒。然而有壹得必有壹失。這黑塔之所以威力如此巨大，壹則是因為要用到紅土，二則是因為壹旦在某處座下，就不可輕易挪動了——十尺黑風鐧的根基將花費數日的功夫、如同樹根壹般深入地下，吸取大量靈力。再將這些靈力通過塔尖紅珠釋出，才有神鬼辟易之威。
　　此前數日，黑塔當中的眾多修士便是在做這件工作——護衛黑塔築基完成。而，到了第十日的功夫，終於大功告成——這件道器牢牢地紮根在通往通天澤的必經之路上，像壹柄殺意懾人的黑色巨劍。
　　至此，玄門擁有可怕的、威力巨大的道器。亦有數量不輸於妖魔的高階修士。還有許許多多雖數量少些，但令行禁止、從腦聰慧的低階修行人……實在想不出在短時間內，會有什麽失敗的可能性。
　　但不可能的事情卻的確發生了。
　　在這第十壹日的午後，當蘇玉宋與卓幕遮在小雲山裏透過鏡符向外看的時候，看到的正是——
　　黑塔被從中截為兩段，上半段傾塌在泥濘的土中，像壹柄折斷的劍。
　　塔尖的紅珠不知所蹤，但地上卻是實實在在的血紅壹片——修士們不曉得死傷了多少，人的屍首與妖魔的屍首混在壹處，分辨不出敵我來，也壹同陷入淤泥。
　　而背景則是，滔天的大雨，翻滾的濃雲。仿佛天河被傾覆了，將所有的銀河水都傾註到業中平原當中。幾乎看不到人的面孔——哪怕相距三步之外。因為雨……實在太大了。
　　這雨不但大，還詭異非常。雨、雪、雹，混雜壹處。在天空中就激蕩起濃重的水霧來，將黑塔周邊方圓三四百裏的土地全部籠罩，經久不散。
　　而場中還有如雷的呼喝聲。偶爾，亦有玄光在雨簾中壹閃而過，似乎仍有零星的交戰。
　　蘇玉宋眼見了這情景，便曉得事情剛剛發生——玄門的人敗走，甚至還未來得及將消息送上雲山來。可……即便如此又怎麽會敗的？！
　　有黑塔在，怎麽會叫妖魔突入到塔下的！？
　　他轉頭厲喝：“妳哪裏得來的消息？”
　　此刻辛細柳也並不在意他的語氣，立時答：“是木南居的人。壹刻鐘之前找到我，說今日玄門已敗要我這些日子留意妳們的動向……隨時回報……”
　　蘇玉宋壹楞，同卓幕遮對視壹眼，從彼此的眼中看到壹絲轉瞬即逝的畏懼。
　　果然是……是木南居的人在搗鬼。
　　他們出手幫助妖魔了……他們，似乎終於不打算隱藏在幕後了！
　　但實際上，無論是蘇玉宋、卓幕遮，亦或坐鎮黑塔的枯蟬子、甚至那許許多多如今已失掉了生氣、被踩踏入泥水中與凡人無異的修行人，都難以想象，這壹次妖魔大捷，竟是因為壹個凡人。
　　而這個凡人，是在三日之前走進漫卷山、走到睚眥駐紮的地穴處的。
　　漫卷群山中早已被妖魔占據，凡人再不敢入內。即便是班師回朝的各國聯軍，也都繞道而行。來業國之前有不少軍人雖相信妖魔可能存在，卻並未想過自己有壹天會真地見到他們。待他們這些日子在漫卷山中、在營地中經歷許許多多的事，終於對某種超越了凡人所能理解極限的事情有了更加直觀的印象——
　　妖魔的確有。妖魔會吃人。
　　仙人的確有……仙人未必會渡人。
　　因而這些天裏漫卷山林中已見不到凡人的蹤跡了。然而在三日前的傍晚，卻有壹個凡人手持壹道強力符箓，通體金光流轉，在壹幹妖魔的“簇擁”下，壹直走到了地穴的入口旁。
　　妖魔之所以簇擁不是因為崇敬，而是因為自第壹個見他的妖魔起，就想要將其撲殺掉。可他身周的金光神異非常，尋常妖魔並不能近身。不能近身便只好壹路尾隨著、發出示警。由此壹路上妖魔越聚越多，到這凡人走到地穴旁的時候，身邊已聚集了數百之眾——其中甚至不乏兩個真境的大妖！
　　卻說這人看著是五六十歲的年紀，但兩鬢卻只是斑白罷了。身穿戎裝——乃是壹身暗綠色罩袍作底子的虎頭吞肩鎖子甲。
　　此乃離軍的鎧甲——應當是屬於壹位偏將的。倘若有識貨的人再仔細看，也能依著他的佩刀、短劍、帽纓得知，此人乃是離國浮遊軍的偏將。
　　離國浮遊軍是壹支特殊且神秘的部隊。許多人知曉他們的存在，卻很難見人。他們最擅長的事情不是在戰場上搏殺，而是滲透、欺詐、暗殺，亦或在戰時釋出許多真假難辨的消息，迷惑敵軍耳目。
　　而今……這樣壹位浮遊軍的將軍，卻在壹個傍晚手持符箓面不改色地從山下壹直走到關元地穴邊，實實在在是這幾日所發生的最奇怪的事了。
　　而他到了這地穴邊，先往下看了看——其下只見巨大的無底黑洞，不曉得通往何處。尋常人見了這可怕情景怕是要雙腿發軟，他卻神色如常。轉身先在洞邊的崖上找壹塊青石坐定了，然後騰出右手，慢慢地為自己卸甲。
　　周圍數百妖魔發出恐嚇聲、斥責聲、叫罵聲，震耳欲聾。倘若這符箓失效，隨便壹個小妖便可在頃刻之間將他撕碎。可這位將軍卻面不改色，只像端坐在自己的軍帳中壹般。
　　先將胸甲解開了——領口立即升騰出壹陣白霧來。這卻不是別的，而是因他在山中跋涉許久，甲胄內的汗水早蒸成了水霧。然後慢慢地、將胸甲取下。
　　這胸甲是前後套著頭的。他取下的時候左手壹縮，掌中符箓未拿穩，忽然掉落下來。符箓壹落，身上金光立時消失。群妖見了這個機會本能地便要撲殺上去。可這位將軍又壹反手，再將飄蕩在空中的符箓捏穩了、同時將胸甲也卸掉了。
　　燦爛金光重新亮起，撲上前來的群妖立時被再次迫退！
　　經歷了如此兇險的場面，他臉上卻仍沒什麽驚慌之色。只坐定了、長舒壹口氣。再隨手將胸甲也擱在大石上，壹笑，終於開了口：“想害本將軍？哼……妳們這些蠢妖魔。害了本將軍——不知接下的幾天裏，還能有幾個活著！”
　　聽他這話的時候本以為是在大放厥詞。可直到黑塔陷落之後才曉得他這話的真實意思。
　　他說了這話再壹轉眼，挑著體型最大、面相最兇的妖魔看：“妳們當中誰是頭領？速去稟報妳家大王。就說——木南居的友人，要送上壹樁大大的好事！”
　　可哪裏會有什麽妖魔理他——更想將他將捉拿在手裏、打斷手腳再說。
　　如此群妖聒噪了壹陣子，卻並無壹人動。
　　這位將軍卻也不急，只再和善地笑了笑：“不去，就等著罷。壹直等到——”
　　可話說到這裏，群妖卻忽然安靜了。剛才那股瘋狂恐怖的氣焰壹掃而空，都變作了只會嗚嗚低鳴的野獸般，齊齊往兩旁退去，在中間讓出壹條道路來。
　　壹個著金袍的軒昂男子背著手，微皺眉，漫步走來了。
　　這……能叫群妖懾服、畏懼惶恐的，不是龍二子睚眥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