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壹章 我與我

　　李善想了想，微笑起來：“李雲心想要用道統和妖魔為他自己謀利，我們何不順水推舟呢。長老會說要殺死他，我看我們不如捉拿他。師兄還記得當時給我們的諭令麽？說李雲心此人極度危險，要將其就地格殺。但有壹件事我不是很明白，想來師兄妳也是不明白的。”
　　昆吾子皺眉：“什麽事？”
　　李善沒有當即答他，而是伸手拈了壹朵旁邊樹枝上的紅花、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這動作由佳人才子做都可以，但如今李善來做——
　　要知道這李善的面相原本就生得頗為滑稽不堪。如今這樣子竟是更滑稽了。
　　但昆吾子的臉上卻露出了微微動容之色，俄頃轉為惋惜之色。他沈默地看著李善將這花朵嗅了、又握在手心裏攥成了壹片紅泥，才繼續說道：“長老會因為什麽對那李雲心下了格殺令的？從前李雲心身上懷有通明玉簡，咱們不惜動用了道統中的壹條線將他父母斬殺了，只為求那玉簡。可如今卻連玉簡都不要了，只求將他速速殺死——”
　　“長老會的長老們是何等存在師兄妳也是清楚的。他們那樣子的人物……因何怕壹個小小的李雲心？他在渭城裏做了什麽？”
　　昆吾子因為他這些話而皺起眉頭。思考了壹會兒，擡頭道：“林量子師兄同我說過的。他之前在渭城殺死了壹個人。那人是於家的壹個贅婿……搞出了黑藥。而這黑藥……林量子師兄沒什麽證據，只是猜測——猜是李雲心傳給他的。如今想那該是李雲心的壹步暗棋。他懷疑我們的存在，將它擺上了。結果咱們中了套。”
　　“要說因為什麽事，大概就是因為這件事。”昆吾子又細細想了想，皺起眉，“但是黑藥那種東西……實在不知有什麽道理叫長老們如此重視。類似的，上清丹鼎派也有此類法門，叫做發火藥，制成彈丸、輔以靈氣傷人的，實際上威力並不大。”
　　李善點頭：“我的疑惑也在此。但要說其中的差別……還是有的。師兄想壹想，道統的天心正法乃是不傳之秘。到如今數千年了，可曾聽說過有哪個野道士學了那法門去？上清丹鼎派的那種手段，想來也是在丹鼎派裏世代流傳，如祖宗牌位壹般供著不敢輕易更改。”
　　“然而李雲心將那黑藥之術傳給於家的贅婿……卻是可能叫它在民間流傳開來了。”李善看著昆吾子，“差別大概就在此處了。但雖說差別在此……之後更深的意思我卻還是不明白。長老們神通廣大，因何就怕這個了？所以……我想要活捉了李雲心，好好問壹問其中的關竅。”
　　昆吾子微微發楞。繼而皺眉、沈聲喝他：“師弟！妳瘋了麽？妳要違抗長老諭令麽？！”
　　李善沈默了壹會兒，在臉上露出笑容：“是這樣的，師兄。我要違抗長老諭令。但其實誰知道呢？如今師兄妳知道。但如果妳不說——我們捉到了李雲心、問到了我們想要知道的事情，然後再將他殺死。長老們又不知道。難道師兄不會為我保守秘密的麽？”
　　昆吾子又被他問得壹楞。許久之後才低聲道：“……這不是我的事。師弟，為什麽這樣做？妳知道長老們發怒時的樣子！”
　　李善保持著臉上的微笑盯著昆吾子看了好壹會兒，慢慢將笑容散去。他背起手、在林間的草地上踱了幾步，轉身道：“為什麽？師兄，妳是最近幾十年過得好，忘記了從前事麽？”
　　昆吾子楞在原地，不說話了。
　　李善便面無表情地走近他，再走近他，最終與他面對面地站了、兩人胸口貼在壹處。
　　他們貼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彼此能夠感受到對方口鼻中呼出來的氣息。昆吾子與他相持了壹會兒，微微側臉打算避開。但李善擡起雙手捧住昆吾子的臉、不叫他轉頭。
　　旁人看的話，這情景簡直難以名狀——
　　壹個五十來歲的道人被壹個面貌滑稽的水妖捧住了臉……
　　實在不曉得該如何描述。
　　昆吾子皺起眉。但似乎又覺得這樣的表情不妥，將眉松開了。可仍不知怎樣對面李善，只得說道：“……師弟……妳這是做什麽……做什麽……被人覺察了……”
　　“這裏哪會有人覺察。”李善面無表情地盯著昆吾子的臉，“這樣也不會。”
　　說罷便用他臉上壹張寬且闊的大嘴，往昆吾子的嘴上親吻過去。
　　這時候昆吾子終於忍耐不了。他壹把推開了李善，又急又惱：“師弟！”
　　他這身子，甚至比大成玄妙境界的修士身軀更為強橫。又是新得的，並不能操控自如。因而情急之下竟然使了兩分的力道——這鱔妖不過化境巔峰而已，哪裏能捱得住這樣的力量？
　　當即被推出了十幾步遠，轟的壹聲撞上身後壹株巨木——那三人合抱的樹木被他撞得發顫，紛紛揚揚落下壹大片葉雨來。再看那李善，壹口鮮血噴出，竟是已被昆吾子推成了重傷了！
　　昆吾子這壹出手才意識到不妥，驚叫了壹聲忙飛奔過去要看李善的傷勢。卻聽到那李善尖叫了壹聲：“不要過來！”
　　“瑯琊洞天的掌門”，便真地乖乖地停在李善身前三四步遠、不再向前了。只是這時候看他，卻連壹點掌門風範也無——手足局促地站立著，倒像是學堂裏做錯了事的學生，只曉得顫聲道：“師弟……師弟……我……我只是無心——”
　　那李善再噴出壹口鮮血，竟倚靠著大樹坐著、冷笑了起來：“如今妳曉得為什麽了麽？”
　　隨後再尖叫起來：“看看我如今是什麽樣子？！妳——還記得我從前的樣子嗎？！妳——還記得我是男是女嗎？！”
　　這三句話壹出口，昆吾子的臉色更白了。
　　“我方才要親妳，妳也覺得惡心了，嗯？”李善略癲狂地笑著，“從前妳不是最喜歡這樣子麽？那時候我是沖霄劍派的玉蟬子，妳是我的同門師兄——妳誇我美貌天下無雙……啊……說要和我生生世世長相廝守。”
　　“再從前呢？再從前妳還記得麽？我本是陳國人，生來是女兒身，是妳見了我、喜愛我，將我帶去了共濟會。到如今師兄妳還記得我那時候的樣子麽？不記得了吧？！”
　　李善扶著樹站起身：“妳只記得，我是檀量子了！妳方才見我說什麽？多年不見？險些忘了我的道號？妳從前的那些話呢？！”
　　“妳身在瑯琊洞天風光無限，又喜愛上了那淩空子……哈，竟要把我的道號給忘記了？！”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但口中又噴出壹股鮮血，便將話截住了。
　　昆吾子被她說得臉色越發苦。沈默了好壹會兒……眼睛竟濕潤了。只哀聲道：“師弟……師弟……都是我不好。但叫我先給妳療傷，我們慢慢來說，好不好？”
　　李善盯著他看了好壹會兒，才慢慢地緩和了臉色，嘆口氣：“好。”
　　昆吾子忙奔過去，運起靈氣為他護住心脈。
　　兩人壹時無言，只看壹輪火紅的夕陽慢慢落下山頭。
　　如此過了兩刻鐘的功夫，李善才又嘆口氣：“唉。師兄，這便是為什麽。”
　　“從前那些事，我已不是很介懷了。只是……我並不甘心。妳帶我入共濟會，我得了道行。然後被賜予道號，變成如今這樣子。咱們都舍了身軀、成了遊魂。然後呢？”
　　“然後咱們扮作壹個又壹個人。什麽人、在哪裏做什麽人、以什麽人的身份做什麽事，都不是妳我可以做主的。我已做了九個人。作為每個人都活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師兄啊……妳可知有時，我連自己都忘記了。”
　　“我問妳可記得我是我自己……是陳國女子陳荔兒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妳大概不記得了。妳可知道……我自己也不記得了。”
　　“這些年我甚至連自己是女兒家都要忘記了……只有見到妳的時候才想起從前事。”李善的聲音慢慢變得幽怨，“所以我想知道為什麽。”
　　“長老們總說大劫要來，我們將要建立樂土。可這話說了幾百年幾千年，到底什麽時候來呢？人……什麽才是人呢？什麽才是我呢？我有的時候想，我之所以是我是因為有人記得我知道我，我自己也記得自己。知道自己的經歷、記憶、感情。”
　　“可是這些東西，我們真的有嗎？我現在有自己做沖霄劍派的弟子玉蟬子時的記憶。可我現在卻是湖妖李善……那我究竟是誰？哪壹個才是我？”李善嘆了壹口氣，“妳看，便是妳……也忍不了我如今的模樣。而我是壹個女子……難道我就能忍得了的麽？”
　　他說到這裏情緒終於慢慢穩定下來……卻小聲啜泣起來了。
　　女兒家啜泣，模樣楚楚可憐。但他如今是鱔妖的模樣，真真是和“楚楚可憐”這四個字挨不上半點邊兒。昆吾子見了他這樣子，又下意識地皺起眉。但很快又將眉頭舒展開了、微微別過頭去、將他輕輕攬在懷中：“好、好、好……師弟，都依著妳。妳說怎樣……我們就怎樣吧！大不了我這昆吾子也不做了，出了事，我擔著便是了！”
　　又隔了壹會兒李善才不出聲了。這時候天已經黑下來，林中壹片漆黑、有蟲鳴。
　　這黑暗令昆吾子覺得自在了些。至少他看不清懷中人的模樣，只自己想壹想從前的事……覺得心裏舒服、柔軟了許多。
　　然後李善推開他、站起身來：“師兄。所以我要弄清楚長老們怕的究竟是什麽。”
　　“我們為他們做事做了這樣久，給我們的卻只是壹個不知何時實現的承諾。這承諾也是模糊不清。所以……我不怕做得久、做得苦。只怕空歡喜壹場。”李善的聲音漸漸變得堅硬，“如果我不能壹直做自己，那麽至少要知道明明白白的目標。”
　　昆吾子在黑暗中沈默了很久，也嘆口氣：“好。我知道這些年妳過得苦。只是……林量子師兄那壹邊——”
　　“不能讓他知道。”李善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我們不知道他心裏怎樣想，這件事萬萬不能冒險。”
　　“但他此前也對我說，要捉拿李雲心的。且於家人是他殺死的，整件事他比我們了解得更多些。”
　　李善便略想了想，又道：“還是不能。只是……可以這樣辦。林量子知道的壹些事我們不知道，當然不好去問他。那麽就叫他告訴李雲心好了。我倒是有壹計——可以先叫李雲心將林量子拿了、從他那裏問得了消息。然後我們再將李雲心拿了，豈不是壹箭雙雕？”
　　昆吾子沈默壹會兒，似乎在做決定。然後道：“好。”
　　李善便快意起來：“那麽，我們這樣做。李雲心想要假意投向道統，我們就投其所好。但他要我們為他除掉那些大妖魔，我們卻偏不依著他的法子辦，不能使他得了便宜。以後他到了道統，如何也想不到妳我卻是壹路的。那時他在明我們在暗，隨手布下幾個大陣，他便是甕中之鱉，逃不脫了。”
　　“然後我們再將他捉拿、細細盤問，再做打算好不好？”
　　昆吾子又沈默了壹會兒，道：“……好。”
　　李善不說話了。過了幾息的功夫才在黑暗中問：“聽師兄的聲音，還有心事。師兄說吧，看我能不能幫得上忙。”
　　昆吾子這壹次的沈默時間更長。
　　然後說道：“那淩空子……還在洞庭吧？”
　　他們附近草叢中的蟲兒鳴叫了好壹陣子，才聽到李善的聲音：“哦。這件事。”
　　壹只小獸從草叢中穿行過去，蟲兒受驚、不叫了。隔了好壹會兒才又試探著發出低低的嘶鳴、俄頃變得更大聲。李善便又道：“好。我幫師兄妳好好留意……看不能保得住她。”
　　昆吾子咬了咬牙：“多謝了。”
　　“倒不用謝。天色晚了。”李善走了幾步，離昆吾子更遠了些，“師兄請回吧。”
　　他的語氣漸漸恢復平靜：“不要叫道統的人起了疑心。我們還有大事要做。”